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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二 識斷(2)


  劉璽 唐侃

  嘉靖中,戚畹郭勳怙寵,率遣人市南物,逼脅漕總,領俵各船,分載入都以牟利。運事困憊,多緣此故。都督劉公璽時為漕總,乃預置一棺於舟中,右手持刀,左手招權奸狠幹,言:「若能死,犯吾舟。吾殺汝,即自殺臥棺中,以明若輩之害吾軍也!吾不能納若貨以困吾軍!」諸幹懼而退,然終亦不能害公。

  〔馮述評〕

  權奸營私,漕事壞矣。不如此發惡一番,弊何時已也!從前依阿釀弊者,只是漕總怕眾狠幹耳。從狠幹怎敢與漕總為難,決生死哉!

  按:劉璽,字國信,居官清苦,號「劉窮」,又號「劉青菜」。禦史穆相薦剡中曾及此語。及推總漕,上識其名,喜曰:「是前窮鬼耶?」亟可其奏。則權奸之終不能害公也,公素有以服之也。公晚年祿入浸厚,自奉稍豐。有覬代其職者,嗾言官劾罷之,疏雲:「昔為青菜劉,今為黃金璽。」人稱其冤。因記陳尚書奉初為給諫,直論時政得失,不彈劾人,曰:「吾父戒我勿作刑官枉人;若言官,枉人尤甚!吾不敢妄言也!」因于劉國信三歎。

  章聖梓宮葬承天,道山東德州。上官裒民間財甚巨以給行,猶恐不稱。武定知州唐侃〔丹徒人。〕奮然曰:「以半往足矣!」至則舁一空棺旁舍中,諸內臣牌卒奴叱諸大吏,鞭撻州縣官,宣言「供帳不辦者死」,欲以恐嚇錢。同事者至逃去,侃獨留。及事急,乃謂曰:「吾與若詣所受錢。」乃引之旁舍中,指棺示之,曰:「吾已辦死來矣,錢不可得也!」於是群小愕然相視,莫能難。及事辦,諸逃者皆被罷,而侃獨受旌。

  人到是非緊要處,輒依阿徇人,只為戀戀一官故。若劉、唐二公,死且不避,何有一官!毋論所持者正,即其氣已吞群小而有餘矣。藺之澠池,樊之鴻門,皆是以氣勝之。

  段秀實 孔鏞

  段秀實以白孝德薦為涇州刺史。時郭子儀為副元帥,居蒲,子晞以檢校尚書領行營節度使,屯邠州。邠之惡少竄名伍中,白晝橫行市上,有不嗛,輒擊傷人,甚之撞害孕婦,孝德不敢言。秀實自州至府白狀,因自請為都虞侯,孝德即檄署府軍,俄而晞士十七人入市取酒,刺殺酒翁,壞釀器。秀實列卒取之,斷首置槊上,植市門外。一營大噪,盡甲,秀實解去佩刀,選老躄一人控馬,徑造晞門。甲者盡出,秀實笑而入,曰:「殺一老兵,何甲也?吾戴吾頭來矣。」甲者愕眙。俄而晞出,秀實責之曰:「副元帥功塞天地,今尚書恣卒為暴,使亂天子邊,欲誰歸罪乎?罪且及副元帥矣!今邠惡子弟竄名籍中,殺害人藉藉如是,人皆曰『尚書以副元帥故不戢士』,然則郭氏功名,其與存者幾何?」晞乃再拜曰:「公幸教晞。」即叱左右解甲,秀實曰:「吾未晡食,為我設具。」食已,又曰:「吾疾作,願一宿門下。」遂臥軍中。晞大駭,戒候卒擊柝衛之。明日,晞與俱至孝德所陳謝,邠賴以安。

  孝宗時,以孔鏞為田州知府。蒞任才三日,郡兵盡已調發,而峒獠倉卒犯城,眾議閉門守,鏞曰:「孤城空虛,能支幾日?只應諭以朝廷恩威,庶自解耳。」眾皆難之,謂「孔太守書生迂談也。」鏞曰:「然則束手受斃耶?」眾曰:「即爾,誰當往?」鏞曰:「此吾城,吾當獨行。」眾猶諫阻,鏞即命騎,令開門去。眾請以士兵從,鏞卻之,賊望見門啟,以為出戰,視之,一官人乘馬出,二夫控絡而已。門隨閉,賊遮馬問故,鏞曰:「我新太守也,爾導我至寨,有所言。」賊叵測,姑導以行。遠入林菁間,顧從夫,已逸其一。既達賊地,一亦逝矣。賊控馬入山林,夾路人裸加於樹者累累,呼鏞求救。鏞問人,乃庠生赴郡,為賊邀去,不從,賊將殺之。鏞不顧,徑入洞,賊露刃出迎,鏞下馬,立其廬中,顧賊曰:「我乃爾父母官,可以坐來,爾等來參見。」賊取榻置中,鏞坐,呼眾前,眾不覺相顧而進,渠酋問鏞為誰,曰:「孔太守也。」賊曰:「豈聖人兒孫邪?」鏞曰:「然。」賊皆羅拜,鏞曰:「我固知若賊本良民,迫於餒,聚此苟圖救死,前官不諒,動以兵加,欲剿絕汝,我今奉朝命作汝父母官,視汝猶子孫,何忍殺害?若信能從我,當宥汝罪,可送我還府,我以穀帛齎汝,勿複出掠;若不從,可殺我,後有官軍來問罪,汝當之矣。」眾錯愕曰:「誠如公言,公誠能相恤,請終公任,不復擾犯。」鏞曰:「我一語已定,何必多疑。」眾複拜,鏞曰:「我餒矣,可具食。」眾殺牛馬,為麥飯以進,鏞飽啖之,賊皆驚服。日暮,鏞曰:「吾不及入城,可即此宿。」賊設床褥,鏞徐寢。明日複進食,鏞曰:「吾今歸矣,爾等能從往取粟帛乎?」賊曰:「然。」控馬送出林間,賊數十騎從。鏞顧曰:「此秀才好人,汝既效順,可釋之,與我同返。」賊即解縛,還其巾裾,諸生競奔去。鏞薄暮及城,城中吏登城見之,驚曰:「必太守畏而從賊,導之陷城耳。」爭問故,鏞言:「第開門,我有處分。」眾益疑拒,鏞笑語賊:「爾且止,吾當自入,出犒汝。」賊少卻,鏞入,複閉門,鏞命取穀帛從城上投與之,賊謝而去,終不復出。

  〔馮評〕

  晞奉汾陽家教,到底自惜功名。段公行法時,已料之審矣。孔太守雖借祖蔭,然語言步驟,全不犯凶鋒。故曰:「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剛。」

  薑綰

  姜綰以禦史謫判桂陽州,曆轉慶遠知府。府邊夷,前守率以夷治。綰至,一新庶政,民獠改觀。時四境之外皆賊窟,翦其渠魁,乃選健兒教之攻戰,無何自成銳兵,賊盜稍息。初,商販者舟由柳江抵慶遠。柳、慶二衛官兵在哨者,陽護之,陰實以為利。綰一日自省溯江歸,哨者假以情見迫,遽言賊伏隩,訹綰陸行便。綰曰:「吾守也,避賊,此江複何時行邪?」麾民兵左右翼,擁蓋樹幟,聯商舟,倘徉進焉。賊竟不敢出。自是舟行者無所用哨。

  〔馮評〕

  決意江行,為百姓先驅水道,固是。然亦須平日訓練,威名足以懾敵,故安流無梗。不然,嘗試必無幸矣.

  文彥博

  潞公為禦史時,邊將劉平戰死。監軍黃德和擁兵觀望,欲脫己罪,誣平降虜,而以金帶賂平奴,使附己。〔邊批:監軍之為害如此。〕平家二百口皆冤系,詔彥博置獄河中。彥博鞫治得實。德和黨援謀翻獄,已遣他禦史來代之矣。彥博拒之,曰:「朝廷慮獄不就,故遣君。今獄具矣。事或弗成,彥博執其咎,與君無與也。」德和並奴卒就誅。

  陸光祖

  平湖陸太宰光祖,初為浚令。浚有富民,枉坐重辟,數十年相沿,以其富,不敢為之白。陸至訪實,即日破械出之,然後聞于台使者,〔邊批:先聞則多掣肘矣。〕使者曰:「此人富有聲。」陸曰:「但當問其枉不枉,不當問其富不富。果不枉,夷、齊無生理;果枉,陶朱無死法。」台使者甚器之。後行取為吏部,黜陟自由,絕不關白台省。時孫太宰丕揚在省中,以專權劾之。即落職,辭朝遇孫公,因揖謂曰:「承老科長見教,甚荷相成。但今日吏部之門,囑託者眾,不專何以申公道?老科長此疏實誤也!」孫沉思良久,曰:「誠哉,吾過矣。」即日草奏,自劾失言,而力薦陸。陸由是複起。時兩賢之。

  〔馮述評〕

  為陸公難,為孫公更難。

  葛端肅以秦左伯入覲,有小吏注考「老疾」,當罷。公複為請留,太宰曰:「計簿出自藩伯。何自忘也?」公曰:「邊吏去省遠甚,注考徒據文書,今親見其人甚壯,正堪驅策,方知誤注。過在布政,何可使小吏受枉?」太宰驚服,曰:「誰能於吏部堂上自實過誤?即此是賢能第一矣!」此宰與孫公相類。葛公固高,此吏部亦高。

  因記萬曆己未,閩左伯黃琮(馬平人)為一主簿力爭其枉,當軸者甚不喜,〔邊批:此等無識者多。〕曰:「以二品大吏為九品官苦口,其伎倆可知。」為之注調。人之識見不侔如此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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