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筆記雜錄 > 醉茶志怪 | 上頁 下頁 |
狐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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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生斯和,浙人。父貿易于津,娶北村趙氏女,遂家於是焉。生從墊師讀書于蕭寺,因冒籍赴通州應考,院試被黜,意頗不平。與二三窗友自州歸,離村半裡許,有演外台戲者,眾相聚觀。生見一女姿容絕代,擁擠眾中,粉汙交下。 未幾至台前眾健兒叢中,摩肩相立,眾俱若未之睹。生心怪之,歸告諸友,僉雲未見。至晚,生歸寢室,挑燈獨坐。舉首則女子立幾前,生拒之,女不去。生曰:「此塾也,非女郎所宜到處,若為人見,無顏甚矣。君縱不畏人言,吾欲避嫌瓜李。請速行,友且至矣。」女曰:「予狐仙也,予之形唯君獨見之。」生曰:「市上遨遊,非子也耶?毋托狐仙以誑我。」女曰:「君勿多疑。君試思市上熱鬧之場,塾中幽僻之地,何物女兒,能獨往獨來,而使眾耳目如聾聵者?」 生恍然曰:「君誠仙人,此來何意?」女曰:「實告君,君前生為山右富室,每于獵人手買禽獸救生。彼時予未成道,誤為獵者所獲,幸君救免,茲來特報此德。」生曰:「此爾輩之故智耳,非雲有緣,即雲報德,其實意在苟合。」女正色曰:「此何言也?予所謂報德者,非床第之愛,乃衣缽之傳。君有夙根,前程甚遠,顧質美未學,猶璞玉未琢。自揣學問固陋,然教君尚覺有餘。君肯師我,當竭力誨之。」生躑躕有難色。女雲:「滿招損,謙受益。今汝趾高氣揚,宜其一芹尚不能采。」 生聞言,怒曰:「衡文者無目,于我何尤?」女曰:「不怨勝己者,當反求諸己。君不知責己,徒詈主司何為?」生曰:「此老生常談也。予何嘗不知責己,所以不平者,以他人非能勝己耳。」女雲:「何也?」生雲:「如某之功名以賄賂得,某之功名以夾帶得,某則以關節得,某則文本不佳以僥倖得。我何有其一?不過但憑文耳。」女曰:「此正人之所以勝己也。彼以賄賂,君當自怨無錢;彼以夾帶,君當自怨無膽;彼以關節,君當自怨無門徑;彼以僥倖,君當自怨無命運。數者並無,然則可憑者文而已。君平心而論,文果佳乎?」曰:「佳!」女曰:「如文之某處,何以雲佳?」曆指其疵,宛如目睹。 生大驚曰:「君未見吾文,何以指謬如是之不爽耶?君真神人,敢不拜服!」言畢再拜,執弟子禮。女曰:「君服我之神耶,抑服我之識耶?若服我之神,是我以術取;若服我之識,是我以學勝也。聖人之道,不過平易近人,願君勿以奇異視我。則子之學日益進矣。」生曰:「今而後敬聆師訓。」女喜曰:「孺子真可教,從此呼為姊弟可也。」因呼為「胡姊」,遂獨居靜室,夜為生講貫,剖疑析義,問無不知。 生偶有荒怠,輒加督責,懍若師保。每夜來,將曉即去,卒不及亂,而色厲詞嚴,亦不敢犯之也。嘗謂生曰:「讀書之道,當取其精而遺其粗。古人所謂觀其大略者,非疏忽也,其用心不在尋章摘句耳。今君之案頭所陳者,不過講章一卷,時文數百藝而已,其識見果安在哉?夫博覽經史、諸子百家烙化於胸中,固亦大難,第學問長進,不可不闊眼界。今之時藝最足縛人才思,並令人無暇更讀他書。然諸書與古詩文,亦不可不著意也。」生曰:「朱注可尊乎?可駁乎?」 女曰:「晦翁《四子章句》一書,如暗室逢燈,夜行見炬,洵屬有功於世。然其中亦有不可過拘泥者。如「獲罪於天」,天謂即理也。意以為於理不合,即於天不合,故謂天為理。若謂理即是天,天即是理,似乎誤矣。果如晦翁之言,則「天厭之」,何不雲理厭之?「天將以夫子為木鐸」,何不雲理將以夫子為木鐸?並「理喪予」、「吾之不遇魯侯理也」、「夫理未欲平治天下也」等句,皆改成理字,可能講乎?予不必多贅。如此等處,當獨具眼力,不可為古人所愚。非必一知半解,強詞奪理,便欲壓倒古人。夫取其意,何可摘其非;尊其言,不必護其短。此平心之論,何必先存一尊之駁之之見於胸中耶?至朱子《詩經注》,則多有模棱語。如《鄭風》率指為淫奔,且如「此疑亦淫奔之詞」,既疑何注?拘泥處如「懼其嫁不及時,而有強暴之辱。」何其迂闊!夫辱不辱在人,受辱不受辱在己。焉有嫁不及時,遽來強暴之辱?遂令貞信自守者以此為可懼。吾想極亂之世尚不致如此,況二南被化之國乎?此等處可以不必死於句下也。」生聞言,如晨鐘暮鼓,入耳豁然,遂悅服遵教。每塾中課題,女先一日即知,為生講析研究,俾成佳作。漏盡女自去,生始就枕。如是年余,生文思大進,塾師不能易一字。同學者共猜之,然不料其有是也。一夜,有同學生起溺,聞生室中有人聲,舐窗私窺,見生孤坐燈下,言猶未已。叩扃窮詰,生不能隱,具以實告。同學生曰:「妖由人興,不早與絕,是自求禍。伊誰見古來名儒,有受業於狐者?學品果優,避之不暇,況公然敢犯函丈而居師位乎?」 蓋陽雖規誡,而陰懷忌妒。因與眾約,次日各持利刃,突入生室,左右亂擊。生見女怫然而去,乃謂眾曰:「諸君不必惡作,彼已去矣。」眾乃挽生同榻。生忿未眠,聞窗外女呼曰:「宮生學業已成,拾青紫如抬芥,好自為之,毋荒舊業可也。予與君緣分已滿,即無諸君此舉,予亦不久留。尚煩寄語諸君,如某某與我有一面緣,五年後會于石橋,志之勿忘,予去也。」 眾聆言不勝悔懼,急開戶出視,但見星月皎潔,銀河在天,而女已渺。後生與眾友同車入都,應春闈試。至通州,經石橋,見一女子姿容絕代,自對面來。眾目送之曰:「美而豔!」生審視曰:「是胡師也!」下車即不復見。眾亦驚歎久之。是科宮高捷南宮,其友亦同榜登第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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