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政事門(6)


  韓魏公知大名,魏之牒訴甚劇,而事無大小,親視之,雖在疾病不出,亦許通問請命,而就決於臥內。或以公任勞事過多,勉其委於佐屬,而少自便安,公曰:「兩辭在官,人之大事,或生或死,或予或奪,至此一言而決。吾親之猶恐有所不盡,況可以委人乎?」韓魏公嘗謂處事不可有心,有心則不自然,不自然則擾。太原土風喜射,故民間有弓箭社。公在太原,不禁亦不驅,故人情自得,亦可寓武備於其間。後繼政者,下令籍為部伍,仍須用角弓。太原人貧素,只用木弓,自此有賣牛置弓者,人始騷然矣,蓋出於有心也。韓魏公為相,曾公為亞相,趙康靖、歐陽公為參政,凡事該政令,則曰:「問集賢。」該典故,則曰:「問東廳。」該文學,則曰:「問西廳。」至於大事,則自決之,人以為得宰相體。韓魏公在相位,所汲引多正直有名,或忠厚可鎮風俗,列侍從,備台諫,以公議用之,多有未嘗識者,人亦不知出何人。門下所薦,引於上前者,未嘗輒漏其語。間上有宣諭,或同寮談說,人始聞之。公初罷相,上問孰可以為執政者,公力薦韓絳忠直,公輔之器,上遂用為樞密副使。既而有排毀絳者,上曰:「韓琦之去,惟薦此人。」魏公當國日,東坡試製科中程,英宗即欲便授知制誥。公曰:「蘇軾之才,遠大之器也,他日自當為天下用,要在朝廷培養之。今驟用之,則天下之士,未必以為然,適足以累之也。」英宗曰:「且與修注何如?」公曰:「記注與制誥為鄰,未可遽授,不若且於館閣中擇近上貼職與之。他日擢用,亦未為晚。」乃授直史館。東坡聞之,曰:「公可謂愛人以德矣。」

  富韓公熙甯初再相,神宗首問邊事,公曰:「陛下臨禦未久,臣愚以為首當推恩,惠布德澤,三十年未可道著用兵二字。若乾戈一興,上貽聖憂,下竭民力,願勿首先留意邊事。萬一鄰國渝盟,人神共孰為應敵之計可也。」上曰:「所先當如何?」公曰:「阜安宇內為先。」蓋是時王荊公已有寵,勸帝用兵,以威四夷,故公言及。後果用王韶,取熙河以窺靈武,結高麗以圖大遼,又用章取湖北、夔峽之地,用劉彝、沈起窺交,造戰艦于富良江上,又用郭逵、趙宣撫廣南,使直搗交。交扼富良江,兵不得進,瘴死者十余萬人。

  元豐四年,五路進兵取靈武,夏人決黃河水櫃,兵將凍溺饑餓,死者數十萬人。又用呂惠卿所薦徐禧築永樂城,夏人以大兵破之,自禧而下,死者十余萬人。報夜至,帝早朝,當寧慟哭,宰執不敢仰視。帝嘆息曰:「永樂之舉,無一人言其,不可者。」又謂宰執曰:「自今更不用兵。」富韓公在朝,延州民二十人詣闕告急,上召問,具得諸敗亡狀。執政惡之,命遠郡禁民擅赴闕者。富韓公言:「此非陛下意。宰相惡上知四方有敗耳,民有急,不得訴之朝,則西走元昊,北走契丹矣。」契丹自晉天福以來,踐有幽薊,北鄙之警,略無寧歲,凡六十有九年。至景德元年,舉國來侵。真宗用寇准計,親征澶淵,射殺其驕將順國王達蘭,敵懼,遂請和。時諸將皆請以兵會界河上,邀其歸,徐以精兵躡其後殲之。敵懼,求哀於上,遂詔諸將按兵縱敵歸,敵自是通好守約,不復侵邊者三十有九年。及元昊叛,兵久不決,契丹之臣有貪而喜功者,以我為怯,且厭兵,遂教其主設詞以動我,欲得晉高祖所與關南十縣。

  慶曆二年,聚重兵境上,使其臣蕭英、劉六符來聘。仁宗命宰相擇報聘者。時敵情不可測,群臣皆不敢行,宰相以富弼名聞,乃以公接伴英等入境上,命中使勞之。英托足疾,不拜。公曰:「吾嘗使北,臥病車中,聞命輒拜。今中使至,而公不起見,何禮也?」英矍然起拜,公開懷與語,如主賓相見禮。英等遂去左右,密以其主所欲得者告公,且曰:「可從從之,不可從,更以一事塞之。」公具以聞。上命禦史中丞賈昌朝館伴,不許割地,而許增幣,且命報聘見契丹。契丹曰:「南朝違約,塞雁門,增塘水,治城隍,籍民兵,此何意也?群臣請舉兵而南,寡人以謂不若使使求地,求而不獲,舉兵未晚。」公曰:「北朝忘章聖皇帝之大德乎?澶洲之役,若從諸將言,北兵無得脫者。且北朝與中國好,則人主專其利,而臣下無所獲;若用兵,則利歸臣下,而人主任其禍。故北朝諸臣爭勸用兵者,此皆其身謀,非國計也。」契丹驚曰:「何謂也?」公曰:「晉高祖欺天叛君,而求助於北。末帝昏亂,神人棄之。是時中國狹小,上下離叛,故契丹全師獨克,雖廣獲金帛,充刃諸臣之家,而壯士健馬,物故大半,此誰任其禍者?今中國提封萬里,所在精兵以百萬計,法令修明,上下一心,北朝欲用兵,能保其必勝乎?」曰:「不能。」公曰:「就使勝,所去士馬,群臣當之歟?亦人主當之歟?若通好不絕,歲幣盡歸入主,臣下所得,止奉使者歲一二人耳,群臣何利焉?」契丹大悟,首肯。久之,公又曰:「塞雁門者,以備元昊也。塘水始於何承矩,事在通好前,地卑水聚,勢不得不增。城隍皆修舊,民兵亦舊籍,特補其闕耳,非違約也。晉高祖以盧龍一道賂契丹,周世宗複伐取關南,皆異代事。宋興已九十年,若各欲求異代故地,豈北朝之利也哉!」本朝皇帝之命使臣,則有詞矣,曰:「朕為祖宗守國,必不敢以其地與人。北朝所欲,不過利其租賦耳,朕不欲以地故多殺兩朝赤子,故屈己增幣,以代賦入。若北朝必欲得地,是志在敗盟,假此為詞耳,朕亦安得獨避用兵乎?澶淵之盟,天地鬼神實臨之。今北朝首發兵端,過不在朕,天地鬼神,豈可欺也哉!」契丹感悟,遂欲求婚。公曰:「婚姻易以生隙。且人命修短不可知,不若歲幣之堅久也。本朝長公主出降,齎送不過十萬緡,豈若歲幣無窮之獲。」契丹主曰:「卿且歸矣。再來,當擇一受之卿,其遂以誓書來。」公歸覆命。再聘,受書及口傳之詞於政府。既行,次樂壽,謂其副曰:「吾為使者,而不見國書,萬一書詞與口傳者異,則吾事敗矣。」發書視之,果不同,乃馳還都,以晡入見,宿直學士院,一夕,易書而行。既至,乃不復求婚,專欲求增幣,曰:「南朝遺我書,當曰獻,否則曰納。」公爭不可。契丹曰:「卿勿爭。南朝既懼我,何惜此二字?我若擁兵而南,得無悔乎?」公曰:「本朝皇帝兼愛南北之民,不忍使蹈鋒鏑,故屈己增幣,何名為懼哉?若不得已而至於用兵,則南北敵國,當以曲直為勝負,非使臣之所憂也。」契丹曰:「卿勿固執,古亦有之。」公曰:「自古惟唐高祖借兵于突厥,故臣事之。當時所遣,或稱獻納,則不可知。其後頡利為太宗所擒,豈複有此禮哉?」公聲色俱厲。敵知不可奪,曰:「吾當自遣人議之。」於是許留增幣誓書,複使耶律仁先及六符,以其國書來,且求為獻納。公奏曰:「臣既以死拒,敵氣折矣,可勿許,敵無能為也。」上從之,增幣二十萬,而契丹平。契丹君臣至今誦其語,守其約,不忍敗者,以其心曉然,知通好用兵利害之所在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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