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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公子


  平陽,陶唐氏之故都也。其俗勤儉,多窯居,富室尤盛。新安趙給諫起士《竹枝詞》雲:「三月山田長麥苗,村莊生計日蕭條。羨他豪富城中客,住得磚窯勝土窯。」蓋紀實也。

  鎮署三堂後,有窯五圈,窯上覆樓五楹,繞以女牆,舊為狐所憑據。乾隆初,總戎段公出巡所汛未歸。公子方弱冠,夏月偕一童,宿花廳之西軒。二更後,月明如晝,砌蟲唧唧,夜氣清涼。聞院內履聲藉藉,公子白身起,穴窗外窺。隱隱見一少男一幼女,對坐花台畔,丰姿都美,同看明月。少間,女子曰:「詎意今宵,月色清皎乃爾。三哥尚憶去歲中元,在姑射山石室中,與無一師,飲般若湯,食穿籬菜,唱和《柳梢青》,言笑晏晏時乎?」男子曰:「瞬息事,那得更忘!第彼時,我甚不歡暢,頗厭髡奴醉後,斥笑鵬,而妹亦飲酒過多,可南可北,我在旁大有為妹悲歧路之意。昨過李氏新阡,墓已宿草,我尚涕泗,而妹竟處之淡漠然焉。今夕又將別有所圖,是歧路之中,又有歧焉。究不足為宗族效法。」女曰:「少年不努力,老大徒傷悲。人生世間,如輕塵棲草耳。妹雖形穢,甯不自愛?豈因李生之亡,遽甘心煢獨乎?且妹之所以報李生者,亦至矣。初至其家,家無儋石之儲。釜無水,焉得生魚?並無甑,何得生塵?李生方臥,牛衣中,呼癸呼庚,襤褸不讓行乞,妹即為新廬舍,給饔飧,制衣履,二年之內,百廢俱興。人謂蔦蘿不能獨生,必托喬木。李則喬木而附蔦蘿矣。設當時妹即兩袒,亦何負于李生;況今塚骨已枯乎?再李生才如襪線,百不逮人。面朋面友,萋菲時作。輕雞愛雉,每每唐突西施。始猶娟秀,半年後貌漸寢,將就木,面目愈支離。妹不自解,曩日何故煞有癡情。伊思啜魚婢羹,猶汲汲為之烹飪。三哥豈不知之?」男子曰:「我亦聊言之耳,烏能使妹必聽?但慮夙冤累積,獲罪於天。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也。兄妹肺腑,豈忍漠置,不一規誡乎?勸妹亟歸,勿複干犯惡客。縱使見愛,亦不足為宗族光也。」女子不悅,曰:「見愛雖不足光五宗,見惡諒不致夷三族。三哥幸勿預妹事,即有禍,必不相嫁也!」男亦艴然拂袖而起,行至院門,複回首向女曰:「望尊重,顛躓勿悔!」女他顧不答。男子去。女自哂還自誦曰:「何時作如許態!豈遺卻兔園冊子耶?自且有欲炙之色,乃欲人見熊蹯而勿。然則前日鹿臘,何伏案自決,不以一胾讓人耶?」尋亦不復言,緩緩入花蔭,繞過亭後,寂不復見。

  公子心知為狐,而心豔其美,又憐其慧黠,就枕不能成寐。良久,忽聞叩戶聲,詰之,曰:「開門自分曉,底用多問。」音嚦嚦如鶯簧,知為女至,大喜,即啟戶納之。異香滿室。諦視之,美麗絕倫,真天人也。相與把握甚昵。公子慮僮覺寤,女至榻前,以袖拂僮面者三,卻回曰:「無妨矣。」公子叩其所自來,女自言蕭姓,與公子夙有緣,故來相就。公子神已迷,意已奪,不暇致詳,遂與綢繆,相得無間。黎明始去。自此無夕不至。女好飲善談,稱神語怪,言多不經。而枕席之間,狂蕩無節。半月後,公子精神恍惚,食減骨柴。夫人頗怪之,而密詢,不得其實。嚴究書僮,僮曰:「未見他異,惟半月前,睡即夢魔,手足盡痿,不能轉側。至今無夜不然,雞鳴方醒。」夫人大疑,不復使公子宿軒中,命從己宿。是夜三更,夫人與諸婢,亦皆夢魘,大懼,而無如之何,惟與諸婢媼輪環鬥葉子,坐守達旦。

  無何段公歸,夫人告之以故。公曰:「無嘩,今夜令兒從我宿。」因與宿齋中。公勞頓,著枕輒酣寢。公子對榻臥,瞬息萬慮不安,俄聞院中人語,曰:「妹莫孟浪,今夕斷不可往。」又聞女應曰:「前已有言,勿複爾爾!」公子辯其為女子聲音,急起擁衾坐。女彈指窗櫺曰:「何不開門?」公子潛伏窗下,低囑曰:「今夜家大人宿此,且迴避,他日再謀會。」女笑曰:「今夜攜得妙藥來,何反自參商?且尊大人焉得預兒媳事?」公子嬖惑已久,無複踟躕,亟啟扉。段公已寤,隔帷視之,知為狐媚,乃偽寐以俟。隨聞女子曰:「大人果在此宿乎?」公子令噤聲,女子嗤嗤笑,徐至榻前,徐搴帷向公,將以袖拂公面,公驟起捉之。女大驚,擺撲欲遁。公於枕畔抽劍,急刺之,迎刃而解,化一黑狐,死床下。衣在公手如蛻。然移燭看劍,血不濡縷,誠寶劍也。

  公子啜泣跪床下,請其屍瘞之。公笑曰:「癡孩兒!見其異物猶戀戀耶?」憐其情切,即以屍與之,公子為其具棺衾,葬於後圃。次夜,聞園中哭者甚眾,移時始寂,旋失屍之所在。署中狐祟遂絕。公子後出仕為司馬,為他事正法,段公亦恚忿而死,人多以為殺狐之報雲。

  蘭岩曰:

  諫而不聽,致罹敗亡,狐亦愚矣。情之所鐘,死不足惜,狐又足嘉矣。然觀其于李氏子,淡焉漠焉,則狐非情種,直淫物也,死不足惜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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