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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花述異記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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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王晫丹麓《霞舉堂集》 湖墅西偏,有沈氏園,茂才衡玉之別業也。茂才性愛花,自號花遁。園故多植古桂、老梅、玉蘭、海棠、木芙蓉之屬,而牡丹尤盛。疊石為山,高下互映,開時熒熒如列星,又如日中張五色錦,光彩奪目。遠近士女遊觀者,日以數百。 三月十八日,予亦往觀,徘徊其下,日暮不忍歸。主人留飲,飲竟,月已上東牆矣。主人別去,予就宿廊側,靜夜獨坐。清風徐來,起步階前,花影零亂,芳香襲人衣裾,幾不復知身在人世。 俄見女子自石畔出,年可十五、六,衣服娟楚。予驚問,女曰:「妾乃魏夫人弟子黃令征,以善種花,謂之花姑。夫人雅重君,特遣相迓。」予隨問夫人隸何事?曰:「隸春工,凡天下草木花片,數之多寡,色之青白紅紫,莫不於此賦形焉。」「然則何為見重也?」曰:「君至當自知。」因促予行。予不得已,隨之去。 移步從太湖石後,便非複向路。清溪夾岸,茂林蓊鬱。沿溪行裡許,但覺煙霧溟濛,芳菲滿目,人間四季花,同時開放略盡。稍前一樹,高丈餘,花極爛熳。有三女子,紅裳豔麗,偕遊樹下,見客亦不避。予嘆息良久。花姑曰:「此鶴林寺杜鵑也,自殷七七催開後,即移植此。」又行數裡,一望皆梅,紅白相間,綠萼倍之。當盛處有一亭,榜曰「梅亭」,亭內有一美人,淡妝雅度,徙倚花側。予流盼移時,幾不能舉步。花姑曰:「奈何爾?此是梅妃。梅亭二字,猶是上皇手書。幸妃性柔緩,不爾,恐獲罪!」予笑謝乃已。 行至一山,岩壑爭秀,花卉殆與常異。聽枝上鳥語,如鼓笙簧。漸見朱甍碧瓦,殿閣參差,兩度石橋,乃抵其處。相厥棟宇,侈于王者。旁有二司如官署,右曰「太醫院」。予大驚訝,問花姑曰:「此處亦須太醫耶?」花姑笑曰:「乃蘇直耳;善治花,瘠者能腴,病者能安,故命為花太醫。」「其左曰『太師府』何?」曰:「此洛人朱仲儒所居也。名單父,善吟詩,亦能種植。藝牡丹,術凡變易千種,人不能測。上皇嘗召至驪山,植花萬本,色樣各不同,賜金千兩,內人皆呼『花師』,故至今仍其稱。」入門,由西街行百步餘,側有小苑,畫檻雕欄。予遽欲進內,花姑慮夫人待久,不令入。予再三強之,方許。及階,見一花合蒂,濃豔芬馥,染襟袖不散。庭中有美女,時複取嗅之,腰肢纖惰,多憨態。予不敢熟視。花姑曰:「君識是花否?」予曰:「不識也。」曰:「此產嵩山塢中,人不知名,采者異之,以貢煬帝。會車駕適至,爰賜名迎輦花。嗅之能令人清酒,兼能忘睡。」予曰:「然則所見美女,其司花女袁寶兒耶?」花姑曰:「然!」遂出。 複由中道過大殿。殿角遇二少婦,皆靚妝,迎且笑曰:「來何暮也?」花姑亟問:「夫人何在?」曰:「在內殿觀諸美人歌舞奏樂為樂。客既至,當入報夫人。」予遽止之曰:「姑少候。諸美人可得竊窺乎?」二婦笑曰:「可。」謂花姑:「汝且陪君子,我二人候樂畢相延也。」去後,予乃問花姑:「二婦為誰?」曰:「二婦本李鄴侯公子妾,衣青者曰綠絲,衣緋者曰醉桃。花經兩人手,無不活。夫人以是錄入近侍。」遂引予至殿前簾外,見絲竹雜陳,聲容備善,正洋洋盈耳。忽有美人撩鬢舉袂,直奏曼聲,覺絲竹之音不能遏;既而廣場寂寂,若無一人。予聞之,不勝驚歎。花姑曰:「此永新歌,所謂『歌值千金』,正斯人也。」語未畢,聞簾內宣「王生入」。 予斂容整衣而進,望殿上夫人,豐儀綽約,衣絳綃衣,冠翠翹冠,珠璫玉珮,如後妃狀。侍女數十輩,亦皆妖麗絕人。予再拜。命予起,曰:「汝見諸美女乎?」予謝不敢。夫人曰:「美人是花真身,花是美人小影。以汝惜花,故得見此,緣殊不淺。向汝作《戒折花文》,已命衛夫人楷書一通,置諸座右。」予益遜謝。旋命坐,進百花膏。夫人顧左右曰:「王生遠至,汝輩何以樂嘉賓之心?」有一女亭亭玉立,抱琴請曰:「妾願撫琴。」一聲才動,四座無言。泠泠然,撫遍七弦,直令萬木澄幽,江月為白。夫人稱善,曰:「昔於頔嘗令客彈琴,其嫂審聲,歎曰:『三分中,一分箏,二分琵琶,絕無琴韻。』今聽盧女彈,一弦能清一心,不數秀奴七七矣。」因呼太真奏琵琶。予聞呼太真,私意當日稱為「解語花」,又曰「海棠睡未醒」,不料邂逅於此。乃見一人,纖腰修眸,衣黃衣,冠玉冠,年三十許,容色絕麗,抱琵琶奏之,音韻淒清,飄出雲外。予複請搊箏。夫人笑曰:「近來唯此樂,傳得美人情。君獨請此,情見乎辭矣!」顧諸女輩曰:「誰擅此技?」皆曰:「第一箏手,無如薛瓊瓊。」尋有一女,著淡紅衫子,系砑羅裙,手捧一器,上圓,下平,中空,弦柱十二,予不辨何物。夫人曰:「此即箏也。」頃乃調宮商於促柱,轉妙音於繁弦,始憶崔懷寶詩,良非虛語。曲才終,又有一女,抱一器,似琵琶而圓者,其形象月,彈之,其聲合琴,音韻清朗。予又不辨何物,但微顧是女,手紋隱處如紅線。夫人察余意,指示予曰:「此名阮鹹,一名月琴,唯紅線雅善此。」予方知是女即紅線也。夫人忽指一女曰:「渾忘卻汝。汝有絕技,何不令嘉客得聞?」予起視,見一美人,含情不語,嬌倚屏間,聞夫人語,微笑。予遂問夫人:「是女雲誰?」夫人曰:「此魏高陽王雍美人徐月華也。能彈臥箜篌,為明妃出塞之歌,哀聲入雲,聞者莫不動容。」已持一器,體曲而長,二十三弦,抱於懷中,兩齊奏之,果如夫人言。 俄有一女跨丹鳳至,諸女輩鹹曰:「吹簫女來矣!」女謂夫人曰:「聞夫人延客,弄玉願獻新聲。」夫人請使吹之。一聲而清風生,再吹而彩雲起,三吹而鳳凰翔,便冉冉乘雲而去。耳畔猶聞嗚嗚聲,細察之,已非簫矣。別一女子,短髮麗服,貌甚美而媚,橫吹玉笛,極要眇可聽。夫人曰:「誰人私弄笛?」諸女輩報曰:「石家兒綠珠。」夫人命亟出見客。女伴數促不肯前,中一女亦具國色,乃曰:「兒亦善笛,何必爾也?」綠珠聞之,怒曰:「阿紀敢與我較長短耶?我終身事季倫,不似汝謝仁祖歿,遂嫁郗曇。不以汗顏,翻逞微技?」是女羞憤無一言。夫人不懌,命止樂。 忽有囀喉一歌,聲出於朝霞之上,執板當席,顧盼撩人。夫人喜曰:「久不聞念奴歌,今益足暢人懷!」念奴曰:「妾何足言?使麗娟發聲,妾成傖父矣!」夫人指曰:「麗娟體弱不勝衣,恐不耐歌。」予見其年僅十四、五,玉膚柔軟,吹氣勝蘭,舉步珊珊,疑骨節自鳴。乃曰:「對嘉賓,豈能辭醜?」因唱《回風曲》,庭葉翻落如秋,予但喚奈何而已。麗娟曰:「君尚未見絳樹也。絳樹一聲能歌兩曲。二人細聽,各聞一曲,一字不亂。每欲效之,竟不測其術。」夫人曰:「絳樹木雖異,恐無能勝子。吾且欲與王生觀絳樹舞。」乃見飛舞迴旋,有淩雲態,信妙舞莫巧於絳樹也。絳樹謂麗娟曰:「汝欲效吾歌不得,吾欲學汝舞亦不能。」夫人大悟曰:「有是哉!漢武嘗以吸花絲錦,賜麗娟作舞衣,春暮宴於花下,舞時故以袖拂落花,滿身都著,謂之百花舞。今日奈何不為王生演之?」麗娟複起舞,舞態愈媚,第恐臨風吹去。忽聞雞鳴,予起別。夫人曰:「後會尚有期,慎自愛。」仍命花姑送予行。視諸美人,皆有戀戀不忍別之色,予亦不知涕之何從也。 花姑引予從間道出,路頗崎嶇。回首忽失花姑所在,但見曉星欲落,斜月橫窗,花影翻階,翩然若顧予而笑。露坐石上,憶所見聞,恍如隔世。因慨天下事大率類是,故記之。時康熙戊申三月。 [袁籜庵曰:具三十分才情,方能有此撰述。若有才無情,則不真;有情無才,則不暢。讀竟始服其能。 李湘北曰:此丹麓《戒折花文》絕妙注疏也。將千古豔魂,和盤托出,笑語如生,不數文成將軍之于李夫人、臨邛道士之于楊玉環矣。 徐竹逸曰:逸興如落花依草,可補《虞初志》《豔異編》之所未備。文心九曲,幾欲占盡風流。 張山來曰:予嘗謂「以愛花之心愛美人,則領略定饒逸趣;以愛美人之心愛花,則護惜別有深情。」丹麓惜花如命,固應有此奇遇。 又曰:向讀《豔異》諸書,見花妖月姐,往往于文士有緣,心竊慕之,恨生平未之遇也。今讀此記,益令我神往矣!]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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