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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小憐傳


  ——黃岡杜濬十泉《變雅堂集》

  陳小憐,郯城女子也。年十四,遭兵亂,失所,落狹斜。有貴公子昵之,購以千金,貯之別室,作小妻。相好者彌年,大婦知之,恚甚,磨礪白刃,欲得而甘心焉。公子不得已,召媒議遣。居間者以為奇貨,遂將小憐入燕中,住西河沿。西河沿,亦斜狹也。

  小憐姿慧不凡,遂傾動都人士,聲價翔貴。雖達官富人,有華筵上客,欲得小憐一佐酒,必先致意,通殷勤,為期旬日之後,然後得其一至。時燕聚四方之士,座中往往多年少美姿容者,結束濟楚,媚態百出,自謂必得當於小憐,小憐弗睇也。

  而錢唐知名士范性華者,老成人也,館于燕。一日以赴某公宴,遘小憐,雖頗異其姿,然平澹遇之耳。范時年五十餘,人地固自軒軒,顧貌已蒼然,意不在佻達。而小憐一見,獨為之心醉,注目視範,自入座以至酒闌,目不他視。凡範起則視其起,范步則視其步,範複就座,則視其就座。往則目送,旋則目迎。已或時起,數步之外,必回頭視範,如恐失之。小憐固素謹,忽如此,舉坐鹹詫異。範反為之跼蹐不自得,笑而左右顧。而小憐自如也。將別,則詳問範姓字,歸而朝夕誦之。

  有潘生者,往來於其家,又素識範,謂小憐曰:「爾念範君如此,盍往訪之?」小憐正色曰:「吾既已心許範君終身矣,若猝往,是奔也。姑少待,範君相迎,斯可矣。」潘以其言白范,範猶恐其難致,試走伻探之。直小憐是日有巨公之約,肩輿在門矣,立改其所向,語其嫗曰:「某公之約,一唯汝多方辭絕之。我赴範君召,不顧矣。」小憐至範所,語次,謂範君曰:「君知我日者席間注目視君之故乎?」範曰:「初不知。」小憐曰:「吾見君之酷似我故夫也。吾不能舍君矣!」是時小憐年始十七。範答曰:「以子之姿慧,從良固甚善,然當擇年相若者,吾豈若偶耶?」小憐應曰:「君誤矣!三十年以內所生之人,豈有可與論吾心者哉?」範大奇其言,叩之,知嘗讀書,粗通朱子《綱目》。范初無意,至是固已心動矣。因留連旬朔,相與定盟,然後去。

  而小憐所與一時宦方與範相忌,聞之,雅不能平,輒計致小憐曲室中,出而扃其戶以困之。小憐顧室中,有髹幾長丈餘,遂泚筆於幾上,書「范性華」三字,幾千百滿之。時宦歸而睹幾上字,色變不能言。燕中嘗作盛會,廣召賓友,及狎客妓女皆與。酒酣,客為觴政,下令人各飲滿,既酌,自言其心上人為某,不實者,有如酒。次第至小憐,或戲之曰:「爾心上人多矣,莫適言誰也!」小憐嗔曰:「是何言?一人而已!」起持巨觥命滿酌,一飲絕瀝,覆觴大呼曰:「范性華!」舉座相顧,以為此子無所引避矣。其篤摯至於此。

  然久之無成事。範於是仰天歎曰:「醇政獨非丈夫乎?何遂力不能舉一女子,而忍負之也?且小憐與我約者,極不難耳。督過愆期,至於舌敝,金台之下,識范性華者多矣,而將伯之助寂然,又安事交遊為?」乃為詩自傷雲:「只愁世少黃衫客,李益終為薄倖人。」信乎其為薄倖人矣!小憐以河清難俟,竟為有勢者強劫以去,猶留書與範雲:「非妾負君,妾終不負君也。」噫,是可悲矣!

  先是小憐每數日不晤範,輒廢眠食。及范至,則又莊語相勉以大義。且曰:「出處一不慎,則君之詞翰,俱可惜矣。」聞者以為此非巷中人語。又力勸範迎其室人來燕中,曰:「小憐異日得事君子,固甘為之副。」範用其言。既而得與室人病訣,厚為之殯,祭吊成禮。小憐一言之力也,范尤感之雲。

  徐無山人贊曰:昔晉羊皇后,醜詆故夫以媚劉聰。其死也化為千百億男子,滔滔者皆是也。陳小憐何人,獨不以故夫為諱,而吾友范性華,以似其故夫見許。豈羊皇后之教反不行於女子乎?噫!是為立傳。

  [張山來曰:層次轉折,無不入妙,尤妙在故夫一語。一見不復再見,是文之有品者。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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