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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風子傳


  ——桐城方亨咸邵村《邵村雜記》

  武風子者,滇南之武定州人也,名恬。先世以軍功官于衛。恬以胄子,少學書,已棄弗學。性好閑,不謀榮利。嗜酒,日唯謀醉,簞瓢屢空,晏如也。凡遊藝雜技,過目即知之。

  滇多產細竹,堅實可為箸。武生以火繪其上,作禽魚花鳥、山水人物、城門樓閣,精奪鬼工。人奇之,每得其雙籌,爭購錢數百。於是武生之交戚貧者,因以為利。生顧未嘗售也,頗自矜重,一箸成,輒把玩不釋,保護如頭目。或醉後痛哭,悉焚之,醒複悔,悔而複作。然靳不輕與人。好事者每瞷其謀醉時,置酒招之,造必盡歡。酒酣,以火與箸雜陳於前而不言。生攘臂起,頃刻完數十籌,揮手不顧也。或於酒中以箸相屬,則怒,拂衣出,終身不與之見。或遇貧士及釋道者流,告以困窮,輒忻然為之,雖累百不倦。於是滇之士夫或相饋遺,皆以武生箸為重。王公大人游于滇者,不得武生箸即不光。

  生固落落儒生耳,未嘗以「風子」名。丁亥之歲,流賊從蜀敗奔,假號於滇,滇士民慴於威,披靡以從。生獨匿深菁中不出。賊於民間見其箸,異之,遍召不得,因懸賞索之。或告曰:「曷出以圖富貴?」生大笑曰:「我豈作奇技淫巧以悅賊者耶?」偵者聞於賊,系以來。至則白眼仰天,喑無一語。賊命作箸,列金帛於前,設醇醪於右以誘之,不應;陳刀鋸以恐之,亦不應。賊怒,揮斬之。縛至市曹,而神色自如,終無一語。時賊帥有侍側者曰:「腐鼠何足膏斧鉞?曷縱之?徐徐當自逞其技也。」釋之,而生自此病矣。披髮佯狂,垢形穢語,日歌哭行市中,夜逐犬豕與處,人遂皆呼「武風子、武風子」雲。

  及王師定滇,風子病少瘥,亦稍稍為人作箸以謀醉,人重之逾常時。安定守某者,受貴人屬,召為之,不應。守怒,撻之於庭,血流體潰,終不應。自此風子之蹤跡無定矣,或琳宮梵舍,或市肆田家,往必數日留,留必作數十箸以謀醉。然出入無時,於是其箸可得而不可得矣。

  餘嘗見其箸作「淩煙閣功臣圖」者,箸粗僅及繩,而旌旗鎧杖、侍從衛列,無不畢具;至褒公、鄂公,英姿毛髮,道子傳神,莫或過之。其畫細如絲,深紺色,入竹分餘如鏤。武定太守顧輿山為餘言:其作箸時,削炭如筆數十,置烈火中,酒滿壺於旁,伺炭末紅若錐,左執箸,右執炭,肅肅有聲,如蠶食葉,快若風雨,且飲且作。壺幹即止,益之複作。飲不用杯杓,以口就壺,不擇酒。期醉,醉則伏火而臥,或哭或歌,或說《論語》經書,多奇解。及醒而問之,則他囈語以對。或正作時,酒未盡,忽不知其所往,逾數十日或數月複來,複卒成之。其狀貌如中人,年近六十餘,拜揖跪起無異,唯與之語,則風子矣。輿山曾作《武異人歌》贈之,故時往還也。但所繪故事,多稗官雜劇,有規以不雅馴者,笑而不答,亦終不易。或曰:「非病風者也,狂人也。」或曰:「共有道者歟?不然,何富貴不淫,威武不屈耶?」余於是作《武風子傳》。

  [張山來曰:武生豈真風子耶?不過如昔人飲醇近婦,以寄其牢騷抑鬱之態,宜其箸之不輕作也。

  邵村先生與先君同年,余幼時曾一聆謦欬。癸亥冬,瓜洲梁子存齋以此傳錄寄。未幾,而何省齋年伯又以刻本郵示。益信奇文欣賞,自有同心也。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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