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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青傳


  ——佚名

  小青者,虎林某生姬也。家廣陵,與生同姓,故諱之,僅以小青字雲。姬夙根穎異,十歲,遇一老尼授《心經》,一再過了了,覆之不失一字。尼曰:「是兒早慧福薄,願乞作弟子。即不爾,無令識字,可三十年活爾。」家人以為妄,嗤之。母本女塾師,隨就學,所遊多名閨,遂得精涉諸技,妙解聲律。江都固佳麗地,或閨彥雲集,茗戰手語,眾偶紛然。姬隨變酬答,悉出意表,人人唯恐失姬。雖素嫻儀則,而風期異豔,綽約自好,其天性也。

  年十六,歸生。生,豪公子也,性嘈唼憨跳不韻。婦更奇妒;姬曲意下之,終不解。一日,隨遊天竺,婦問曰:「吾聞東方佛無量,而世多專禮大士者何?」姬曰:「以其慈悲耳。」婦知諷己,笑曰:「吾當慈悲汝!」乃徙之孤山別業,誡曰:「非吾命而郎至,不得入;非吾命而郎手劄至,亦不得入!」姬自念彼置我閑地,必密伺短長,借莫須有事魚肉我,以故深自斂戢。婦或出遊,呼與同舟。遇兩堤之馳騎挾彈游冶少年,諸女伴指點謔躍,倏東倏西,姬淡然凝坐而已。

  婦之戚屬某夫人者,才而賢,常就姬學奕,絕愛憐之。因數取巨觴觴婦,瞷婦已醉,徐語姬曰:「船有樓,汝伴我一登。」比登樓,遠眺久之,撫姬背曰:「好光景可惜,毋自苦!章台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,而子作蒲團空觀耶?」姬曰:「賈平章劍鋒可畏也!」夫人笑曰:「子誤矣!平章劍鈍,女平章乃利害耳!」頃之,從容諷曰:「子既嫻儀則,又多技能,而風流綽約複爾,豈當墮羅刹國中?吾雖非女俠,力能脫子火坑。頃言章台柳,子非會心人耶?天下豈少韓君乎?且彼縱善遇子,子終向党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?」姬曰:「夫人休矣!妾幼夢手折一花,隨風片片著水,命止此矣!夙業未了,又生他想,彼冥曹姻緣簿,非吾如意珠,再辱奚為?徒供群口畫描耳!」夫人歎曰:「子言亦是,吾不子強。雖然,子亦宜自愛。彼或好言飲食汝,乃更可慮。即旦夕所須,第告我無害。」因相顧泣下沾衣。徐拭淚還座,尋別去。夫人每向宗戚語及之,無不諮嗟歎息雲。

  姬自後幽憤淒惻,俱托之詩或小詞。而夫人後亦旋宦遠方。姬益寥閴,遂感疾。婦命醫來,仍遣婢捧藥至。姬佯感謝,婢出,擲藥床頭,歎曰:「吾即不願生,亦當以淨體皈依,作劉安雞犬,豈以一杯鴆斷送耶?」然病益不支,水粒俱絕,日飲梨汁盞許。益明妝冶服,擁袱欹坐,或呼琵琶婦唱盲詞以遣。雖數昏數醒,終不蓬首偃臥也。

  忽一日,語老嫗曰:「可傳語冤業郎,覓一良畫師來。」師至,命寫照。寫畢,攬鏡熟視曰:「得吾形似矣,未盡吾神也。姑置之。」又易一圖,曰:「神是矣,而風態未流動也,若見我目端手莊,太矜持故也。姑置之。」命捉筆於旁,而自與嫗指顧語笑,或扇茶鐺、簡圖書,或代調丹碧諸色,縱其想會。久之,覆命寫圖。圖成,極妖豔之致,笑曰:「可矣!」師去,即取圖供榻前,爇名香,設梨酒奠之,曰:「小青!小青!此中豈有汝緣分耶?」撫幾而泣,淚雨潸潸下,一慟而絕。時萬曆壬子歲也。年才十八耳。哀哉!人美如玉,命薄於雲,瓊蕊優曇,人間一現,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畔重生,安可得哉!

  日向暮,生始踉蹌來,披帷,見容光藻逸,衣袂鮮好,如生前無病時,忽長號頓足,嘔血升餘。徐簡得詩一卷,遺像一幅,又一緘寄某夫人,啟視之,敘致惋痛,後書一絕句。生痛呼曰:「吾負汝!吾負汝!」婦聞恚甚,趨索圖。乃匿第三圖,偽以第一圖進,立焚之。又索詩,詩至,亦焚之。廣陵散從茲絕矣,悲夫!楚焰誠烈,何不以紀信誑之?則罪不在婦,又在生耳!及再簡草稿,業散失盡。而姬臨卒時,取花鈿數事贈嫗之小女,襯以二紙,正其詩稿。得九絕句、一古詩、一詞,並所寄某夫人者,共十三篇。

  古詩雲:「雪意閣云云不流,舊雲正壓新雲頭。米顛顛筆落窗外,松嵐秀處當我樓。垂簾只愁好景少,捲簾又怕風繚繞。簾捲簾垂底事難,不情不緒誰能曉?爐煙漸瘦剪聲小,又是孤鴻唳悄悄。」

  絕句雲:
  「稽首慈雲大士前,莫生西土莫生天。
  願為一滴楊枝水,灑作人間並蒂蓮。

  春衫血淚點輕紗,吹入林逋處士家。
  嶺上梅花三百樹,一時應變杜鵑花。

  新妝竟與畫圖爭,知在昭陽第幾名。
  瘦影自臨秋水照,卿須憐我我憐卿。

  西陵芳草騎轔轔,內使傳來喚踏春。
  杯酒自澆蘇小墓,可知妾是意中人?

  冷雨幽窗不可聽,挑燈閑看《牡丹亭》。
  人間亦有癡於我,豈獨傷心是小青。

  何處雙禽集畫欄,朱朱翠翠似青鸞。
  如今幾個憐文采,也向秋風斗羽翰。

  脈脈溶溶灩灩波,芙蓉睡醒欲如何。
  妾映鏡中花映水,不知秋思落誰多。

  盈盈金谷女班頭,一曲驪珠眾伎收。
  直得樓前身一死,季倫原是解風流。

  鄉心不畏兩峰高,昨夜慈親天夢遙。
  見說浙江潮有信,浙潮爭似廣陵潮?」

  其《天仙子》詞雲:

  「文姬遠嫁昭君塞,小青又續風流債。也虧一陣黑罡風,火輪下,抽身快,單單別別清涼界。
  原不是鴦鴛一派,休算作相思一概。自思自解自商量,心可在?魂可在?著衫又撚裙雙帶。」

  與某夫人書曰:「元元叩首瀝血致啟夫人台座下:關頭祖帳,迥隔人天;官舍良辰,當非寂度。馳情感往,瞻睇慈雲,分燠噓寒,如依膝下。糜身百體,未足雲酬。娣娣姨姨無恙?猶憶南樓元夜,著燈諧謔,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:『是妖嬈兒,倚風獨盼,恍惚有思,當是阿青?』妾亦笑指一姬曰:『此執拂狡鬟,偷近郎側,將無似娣?』于時角采尋歡,纏綿徹曙,寧複知風流雲散,遂有今日乎?往者仙槎北渡,斷梗南樓,狺語哮聲,日焉三至。漸乃微詞含吐,亦如尊旨云云。竊揆鄙衷,未見其可。夫屠肆菩心,餓狸悲鼠,此直供其換馬,不即辱以當壚。去則弱絮風中,住則幽蘭霜裡。蘭因絮果,現業誰深?若使祝發空門,洗妝浣慮,而豔思綺語,觸緒紛來。正恐蓮性雖胎,荷絲難殺,又未易言此也!乃至遠笛哀秋,孤燈聽雨,雨殘燈歇,謖謖松聲。羅衣壓肌,鏡無千影,晨淚鏡潮,夕淚鏡汐。今茲雞骨,殆複難支。痰灼肺然,見粒而嘔。錯情易意,悅憎不馴。老母娣弟,天涯間絕。嗟乎!未知生樂,焉知死悲?憾促歡淹,無乃非達?妾少受天穎,機警靈速;豐茲嗇彼,理詎能雙?然而神爽有期,故未應寂寂也。至其淪忽,亦非自今。結褵以來,有宵靡旦,夜台滋味,諒不殊斯!何必紫玉成煙,白花飛蝶,乃謂之死哉?或軒車南返,駐節維揚,老母惠存,如妾之受,阿秦可念,幸終垂憫。疇昔珍贈,悉令見殉;寶鈿繡衣,福星所賜,可以超輪消劫耳。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,不憂無伴。附呈一絕,亦是鳥語鳴哀。其詩集小像,托陳媼好藏,覓便馳寄。身不自保,何有于零膏冷翠乎?他時放船堤下,探梅山中,開我西閤门,坐我綠陰床,髣生平於響像,見空幃之寂飆。是耶非耶?其人斯在!嗟乎夫人!明冥異路,永從此辭!玉腕朱顏,行就塵土,興思及此,慟也何如!元元叩首叩首上。」

  後附絕句雲:
  「百結回腸寫淚痕,重來唯有舊朱門。
  夕陽一片桃花影,知是亭亭倩女魂。」
  生之戚某集而刻之,名曰「焚餘」。

  [張山來曰:紅顏薄命,千古傷心。讀至送鴆、焚詩處,恨不粉妒婦之骨以飼狗也!

  又曰:小青事,或謂原無其人,合「小青」二字,乃「情」字耳。及讀吳口口《紫雲歌》,其小序雲:「馮紫雲,為維揚小青女弟,歸會稽馬髦伯」。則又似實有其人矣。即此傳亦不知誰氏手筆,吾友殷日戒仿佛憶為支小白作,未知是否,姑閼疑焉。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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