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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花夫人示夢


  湖南郡縣往往有桃花夫人廟,蓋祀春秋時息媯也。長沙某生,偶因遊山,借宿古廟,視其額則桃花夫人。默念:息媯不能殉夫,隱忍事仇,為生二子,縱使終身不言,無補於其失節,而況其未嘗無言也,此等淫祠,安得起狄梁公而毀之?是夕,某生夢夫人遣使召之,至殿上,夫人服飾古雅,環珮穋然,南面高坐,侍女十余人植立兩旁。

  某生竊視,夫人端麗無匹,而懍若冰霜,謂某生曰:「《春秋左氏傳》一書紀事失實,或因傳聞稍誤,而毀人名節者甚多,汝知之乎?即如我從息侯入楚,不甘受辱,自殺以殉,志節瞰然,可表天日。其始而守身如玉,幽餓空宮。繼而徐遭誘脅,屈志為楚夫人。生有二子者,乃我之侄也。左氏不考其詳,而混我姑侄為一人,俾我受千古之譏評,豈不冤哉!又如左氏所稱衛宣公烝于夷姜,晉獻公烝于齊姜,後人辯之,以為夷姜、齊姜實宣公、獻公之夫人,其說甚為確鑿。此等烝淫大惡,豈可輕誣古人?又如僖公十五年傳,晉惠公燕于賈君。注者以為賈君即獻公之妃賈女也,其人是矣。然所謂烝者,則又有訛謬焉。夫獻公初娶于賈為元妃,齊薑乃其次妃,其入宮在賈女之後。

  賈女甚美而賢,與衛莊薑相仿佛。厥後獻公既得驪姬,立為夫人,乃幽賈女于宮中,然其初實晉之小君也,故稱之曰賈君。

  當惠公入立之時,賈君年已七十左右。秦穆姬念其嫡母之幽忱孤苦,故屬惠公善視之。孰知惠公並不加禮,複逼淫其侍婢,致令賈君憤鬱而卒,穆姬所以怨之也。然競曰燕子賈君,則誣賈君甚矣。又如楚平王為太子建聘婦于秦,曰伯嬴,容德甚美,王乃自娶之。此在王為慚德,而非秦女之罪也。厥後吳人入郢,以班處宮夫人,伯嬴獨能閉門白守,稱說禮義,俾吳王慚而退舍。秦亦以其女之故,發兵救楚,卒複楚國。

  是夫人既有功于社稷,而貞毅明達,葆全節於危難之中,實巾幗中所罕覯,宜其能生昭王為中興之令辟也。左氏不著一字,使如此賢媛幾至湮沒,亦其疏漏之失也。凡吾所述,子之博雅,自能知之。吾所以複言之者,欲子轉告世人,俾知書之不可盡信也。大抵以一人之才智,纂二百餘年數十國之事,豈能一無舛誤。然被其誣者,則奇冤莫白矣。此左氏晚年所以有失明之罰也。」夫人舉袖一揮,某生遽醒。

  歸而檢《列女貞順傳》曰:「楚伐息,破之,虜其君,使守門將妻其夫人而納之于宮。楚王出遊,夫人遂出宮,見息君曰:『人生要一死而已,妾終不以一身更貳醮,生離於地上,豈如死歸於地下哉?』乃作詩曰:『穀則異室,死則同穴。謂予不信,有如皎日。』遂自殺,息君亦自殺。楚王賢其夫人守節有義,以諸侯禮合葬之。

  君子謂夫人說于行善,故序之於詩。」某生因思劉向博極群書,其言必有根據,何以與《左傳》相鑿枘?今知為姑侄二人之事,則疑義渙然矣。蓋古者諸侯一娶九女,息夫人雖死,而其娣侄未必能俱死,人但知為楚夫人者亦號息媯,而不知其截然兩人也。若息夫人之貞固不二,則廟食千秋宜矣。又楚平伯嬴亦列於《貞順傳》,曰:「伯嬴者,平王夫人,昭王之母也。

  吳入郢,昭王亡,吳王闔閭盡妻其後宮,次至伯嬴。伯嬴持刃曰:『君王棄儀錶之行,縱亂亡之欲,犯誅絕之事,何以行令訓民?妾聞生而辱不若死而榮,妾若有淫端,則無以生世。一舉而兩辱,妾以死守之,不敢承命。『吳王慚,遂退舍。伯贏與其保阿閉永巷門三旬,秦救至,昭王複矣。君子謂伯嬴勇而精一。」某生因思夫人之言,與此傳適相吻合。又檢《春秋大事表》,于衛夷姜、晉齊薑論之頗詳。玩夫人之言,似已知有此書矣。淮賈君之事,無書可考,後讀《史記·晉世家》雲,自獻公為太子時,重耳固已成人矣。

  獻公二十二年,重耳年四十三,出奔狄國。某生始憬然悟曰:「重耳在魯僖公四年,年已四十有三。申生乃重耳之兄,秦穆姬又其女兄,則其母齊薑年必在六十以外。賈君乃獻公初娶之夫人,其年又當長於齊薑。惠公入國,在魯僖公九年,則賈君年在七十左右無疑矣。

  惠公淫其侍婢,而左氏誤信傳聞,以為燕于賈君,其誣賈君實甚,宜夫人為之表白也。」某生常以所夢語人,複作文,考論其事甚核。後數年,複夢夫人召之,出彩筆一枝贈之曰:「此翰苑筆也,聊贈一枝。以報發潛闡幽之厚意。』是秋,果捷鄉試。明年,成進士,入翰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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