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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紅石村三女記


  二月二十九日,天未明,自聞喜縣啟行四十裡至大水頭,時方辰刻,偶以曉寒疝微病,飯罷僵臥不能起,遣諸奴押馬車及行李徐行,惟留洪昭隨侍。少選偕洪昭二騎就道,大風揚沙,耳目鼻舌皆滿,誤折而南,所行非官道。約二十餘裡,疝疾大作,痞氣上升。路東一裡許有小村,詢之途人,曰紅石鎮。勉強縱轡,至村中痛不可忍。見向南一室門半掩,排闥而入。向南屋五間,其下東屋二間,西則馬廄也。廄有四馬,向南之中楹有三女子在焉,見客入則皆避入左屋,嘩曰:「客何為者?」

  洪昭方欲致詞,有老人年七十余自門外至,問之則主翁也,其姓李。洪昭曰:「吾主人偶病不能行,借此稍坐,去追二馬車耳。」老人熟視余久之曰:「南方官人也。」聞一女子曰:「既官人有病,外邊風大,速至正屋安寢片時。」餘據鞍不能下,老人遽呼曰:「嫂子來扶官人。」

  三女子者皆來扶餘下馬,掖餘入中楹。即欲眠,炕上一女年長者曰:「玉娃將汝枕褥來。」一女曰:「官人或嫌不潔,奈何?」年長者曰:「恐汙官人衣,且炕甚冷,即枕褥不潔,不猶愈於一床蘆席耶。」枕褥至,余方昏瞀,三女扶餘仰臥其上,亦未暇諦視三女也。腰背手足,骨節俱痛,汗出如漿,方呻吟間謂洪昭曰:「二馬車在何處?」洪昭曰:「車行甚遲,此間去官路不遠,往追之可頃刻至,但無人為主人撫摩耳。」老人曰:「我嘗有腰腿俱痛之病,指二女年幼者令渠捏腰打腿即愈,我令渠伏侍官人,汝可速去。」

  余索茶飲,老人曰:「人言汝家有二騎闖入,所以即回。今官人要茶,我往借爐火茶瓶來。」洪昭操吳音曰:「此非冶坊濱度生橋也,良家麗人,主人宜慎言詞,恐西人村野。」余頷之,洪昭以所攜武夷茶置幾上,偕老人扃外戶而去。余病勢略定,且聞洪昭麗人之語,始審視。年長者可四十二三,豐致楚楚,殊無俗韻,手抱一小兒眉目如畫,一女子年可二十許,一女子年可十六七,俱姣好白晰,幼者尤妖冶。三女子之雙彎,皆不滿三寸。余見老人呼年長者曰嫂子,即以李嫂呼之,且問二女何人,李嫂指曰:「此名玉娃,吾子婦也。幼者名小雲娃,吾女也。」李嫂細問病狀,餘但以痞疾為答,李嫂曰:「此非以手推之不得下。」

  因命二女伏侍官人,玉娃坐炕沿上,小雲娃自炕後上,倚西壁趺坐。余方以手摩痞,二女皆執餘一手,各以手為餘摩痛處,且互以巾為餘拭汗。老人推門入,則舉一鐵爐燃炭甚熾,旁置大瓦瓶一,貯水其中,曰:「饣麽饣麽尚未賣完,我去,汝曹勿慢官人。」老人去後,李嫂置瓦瓶爐上,餘曰:「偌大瓦瓶何時方得百沸耶?」李嫂笑曰:「官人勿怪,此地男子無一人不蠢者。」餘曰:「懷中小兒是李嫂何人?」李嫂指玉娃曰:「是其所生。」餘曰:「孫男耶?孫女耶?」李嫂歎曰:「村中生男必醜,生女必妍,此女也。昔時呂洞賓過此索飲不得,咒曰:『生男如妖魔,生女如嫦娥。』所以至此後有曹仙姑來,驚曰:『若然,則此村無一貞女矣。』亦咒曰:『嫦娥肯苦守妖魔,奈我何。』一村中數百年來無失節之婦。」李嫂頗黠,洪昭出門時數語,雖不能解,然良家二字易辨,因曰:「頃從者所言大誤,我良家也。」

  餘以他語亂之,二女亦稍稍接洽聚談。余詢其子若婿安在,李嫂曰:「吾子在安邑縣城內傭工,越數日始一歸。吾婿偕其兄為人趕車,至亳州。我每見吾子必惡其醜,即玉娃亦不欲與吾子相見。吾婿貌亦奇陋,小雲娃以其遠行為幸,自婿往亳州,小雲娃至我家住,已數月矣。」玉娃曰:「官人,南方曾有錯配者乎?」餘曰:「三生一笑,五百年前事也。赤繩繫足,月下老人主之。既有巧妻配拙夫之說,何嘗無巧夫配拙妻者。」李嫂曰:「官人言是。當時有南人沈生者,自平陽太守幕中來過此,我亦以是語問之,沈生曰:『巧妻不宜配拙夫,當思變計。』我至今以為恨,官人言是。」二女忽相顧曰:「官人手何軟也?」即各舉余一手示李嫂曰:「官人一雙好軟手。」餘哂曰:「小娘子手亦未嘗硬也。」李嫂曰:「孩子村氣,為官人所笑矣。」

  良久,洪昭來雲二馬車已至,行李亦在村口,顧見二女事餘甚勤,謂曰:「此吾輩事,乃煩小娘子耶?」二女微笑不答,李嫂遽起傾茶一甌,招洪昭出坐西向小屋款曲,似問餘為何如人,頗具賓主禮。餘戲問二女曰:「巧妻配拙夫、小娘子既不樂與之為伴,遙遙長夜不難為情乎?」玉娃曰:「吾夫歸,我即痛恨。無論其他,只此一身泥汗熏人欲死,茲地無足與語者,床笫事,我二人非所計也。吾姑常言南方人溫柔可愛,聞其聲音,見其笑貌,即令人不忍舍。吾與小姑無由見南方人,但同小姑常禱于天,來世願生南方。今日得見官人,始知吾姑之言不謬。」餘曰:「汝姑何處得見南方人?」小雲娃曰:「吾母常為我二人言,昔有沈生,嘉興人也,乃平陽太守幕下客,自平陽至西安迷路至此,已初更矣,叩門寄宿,吾父留之,亦住此屋。沈生與吾母談頗熟,醉吾父以酒。就寢後,沈生至東楹叩戶,吾母心動,披衣啟門,見星光爛然,大悔而止。時時諭我二人以此為戒,否則喪名節矣。然吾母言此事已二十餘年,猶念沈生不置。」

  餘曰:「汝母既與沈生無交,胡為相念至此?」玉娃曰:「何必有交耶?即如官人,我輩亦不能忘情也。」小雲娃自坑後下啜茶,餘戲弄玉娃之乳。玉娃曰:「官人錯。」小雲娃曰:「青天白日,兩邊面生生地何錯之有?」語畢仍至故處坐。玉娃起,吹炭令燃,餘以手拍小雲娃之股,且掣其足,則堅如鐵石,不可動。餘曰:「邂逅逢卿,豈有他念,不過以愛慕之切,聊以相戲。小娘子用神力拒我何也?」小雲娃即引雙足置餘膝上,餘遽脫其鞋。小雲娃拂然曰:「官人不畏我嗔耶!」玉娃曰:「青天白日,兩邊面生生地何畏之有?」三人相視而嘻,餘謂小雲娃曰:「玉娘子與小娘子求生南方,果否?」小雲娃曰:「誠有之。」玉娃曰:「來世得為官人婢妾,豈不大幸?」小雲娃曰:「安敢望官人,得為官人所養之婢妾足矣。」

  餘曰:「老夫鬚髮俱白,小娘子何所見而錯愛若此?」玉娃曰:「我輩遇本地人,視之如豬狗。今日得與官人相敘,自此以後當思之不置矣。」小雲娃曰:「匪特我二人,官人去後,即吾母亦必心思之、口道之也。」李嫂進曰:「官人,日已宴矣,此非官人住處,官人病勢稍愈,何不登車而去乎?」餘曰:「然。」二女曰:「茶已盡矣,再取好水來,官人吃茶去不遲。」李嫂遂提瓦瓶貯水置爐上,玉娃隨之出。

  餘見止小雲娃在側,強之同臥謔浪,無所不至。小雲娃亦放誕風流,了不拒客,惟於私處則以手捍之曰:「此斷不可,我手重,恐得罪官人。」餘曰:「汝母奈何逐我?」小雲娃附耳曰:「非逐官人也,此地旱荒充饑,頗多盜。官人有行李,若住此,恐不為官人福。吾母亦欲留官人。所以不留者,為官人計耳。」余以靴中金贈之,小雲娃遽起以金納餘懷,曰:「吾婦人無所用之,恐為人所窺或生惡意。」撫餘曰:「官人此別,料不能再見矣。一面亦是夙緣,幸常以小雲娃為念,庶可結再生緣。」語已,嗚咽若不勝情者。玉娃入視小雲娃曰:「小姑何為者不能舍官人耶?」小雲娃無語,玉娃愴然曰:「我頃語吾姑,欲留官人過宿。吾姑曰:『不可,萬一汝夫歸,恐有意外事。』」餘曰:「汝夫歸則如何?」玉娃曰:「官人君子也,不妨為官人言之。吾翁故放馬盜也,吾夫亦繼其業。村中女共九人,吾家居其三。少習武事,以歲歉家貧無以糊口,有勸其追歡買笑者,吾姑約村中女伴,誓不為之。因時易丈夫衣冠,取人之財,然相戒遇南人則舍之而去。吾翁與吾夫恃有此助,不復劫人。吾姑非不欲留官人,恐吾夫見輜重必有妄想。倘禁之不止,重貽官人害乎?」

  余聞之,頗心悸,曰:「承大娘子指示,僕當即行,然不能與小娘子別,奈何?」小雲娃曰:「官人萬里前程,勿為二女子留戀。」玉娃曰:「頃所言,官人若泄之於人,我三人駢首就戮矣。」李嫂入以茶飲餘,謂玉娃曰:「以布包葡萄送官人,於路上消閒。」目小雲娃曰同去,二女匿笑而出,李嫂曰:「渠二人皆欲留官人,官人似亦不欲去者,但此處住不得。且我中年婦人,死灰槁木矣,聞官人笑語,尚不能自持,況渠二人皆少年耶?」余猶堅臥,李嫂抱余起坐,正色曰:「汝以渠二人為武媚乎?皆殺人不貶眼女子也,脫與之有染,渠豈能忘情?或從中途劫取以歸,汝自度力能拒之否。」

  餘毛髮灑淅,愧謝之。二女入,以布裹授李嫂,李嫂攜之至庭中交洪昭,且顧曰:「官人宜早行。」玉娃曰:「吾姑非敢唐突官人也,官人戀戀於此,我二人必有薦枕席者。村中無失行之女,有之,自吾家始。不可誠知官人多情者,其如勢不能留何?」小雲娃曰:「官人速去,我二人當至車前送別。」余將出門,李嫂曰:「官人雖病,宜至牛都村宿。半途無善地,慎之,慎之。」

  登車時,李嫂及二女皆于道左珍重而別。小雲娃牽車帷謂餘曰:「官人若再過此,定來吃茶。」餘不能措一詞,聞李嫂曰:「向曾為汝輩言南方人好,汝輩今既一見,得不晝夜相念耶?」閉戶而入。餘亦力疾驅車,抵牛都村己漏下二刻矣。啟視布裹,見萄葡斤許,中有紅綢卷金手記一枚,不知何人所贈。挑燈倚枕思之,茫然頗類槐安一夢,異哉。

  餘之所以作為此記,委曲繁瑣不厭其詳者,非以誇所遇之奇,實以悔持身之謬。疝疾為患,而猶舍車而騎,一謬也;出門遇大風,不急還坐追車,二謬也;不問途於人,而迷誤失道,三謬也;病軀委頓不擇善地,而徑入險處,四謬也;見三女子,不急另投他所,五謬也;不應聽女子撫摩,六謬也;不合與女子接談,七謬也;二馬車來,不即舍此而去,八謬也;既曰良家,而豪放不羈至此,可疑甚矣,猶以婉孌目之,九謬也;李嫂出戶,遂與二女諧謔,十謬也;二女明言不可留矣,而猶戀戀不去,十一謬也;李嫂諄諄言皆藥石,而故堅臥以持之,十二謬也。

  幸而李嫂以失行為戒,小雲娃有手重之詞,原非擲果安仁,強作挑琴,司馬已陷不測之虎穴,猶望難訂之鸞交溫柔,乃戎馬之鄉脂粉出,風流之陣殺機漸動,禍且隨之,而後膽落魂驚,驅車就道,非下愚而何?李嫂曰:「吾中年婦女尚不能自持」、小雲娃曰:「庶可結再生緣」、玉娃曰:「來世得為官人婢妾,豈不大幸?」皆發乎情,止乎義,以禮自守者,且其言曰:「懼不為官人福」,又曰:「不重貽官人害乎?」又曰:「或從中途劫取以歸,自度力能拒之」者,殷勤勸駕,惟恐客之欲留者,嗚呼!可謂賢婦人矣。

  向使李嫂不直致恫喝之語,二女或曲盡兒女之情,以孱弱之一身,飽妖豔之三女,枉死城中不將增一癡鬼哉?少所見者多所怪,然後知《太平廣記》之所載非無稽之言也。《西遊記》西梁女國以男子肉為香囊,吾之肉得不為香囊者,所爭止毫髮問耳。故記之以此自戒,而並戒天下之好色不顧身者,二月三十日。

  【附載絕句四首】

  紅石村莊娘子軍,顏如桃李發如雲。
  英雄遠勝兒郎偉,不學羅敷惱使君。

  匣裡腥風透湛盧,胭脂遂裹小於菟。
  間居共露春風面,畢竟□華讓小姑。

  疑於紫府會群真,三女扶持一病身。
  日欲沉西催客去,恐將俠骨染征塵。

  馬上橫飛閃電光,一堆雪影刃如霜。
  可知神臂弓開處,箭羽翎花異樣長。

  (胭脂賊、閃電光、一堆雪、神臂弓,其詳見後記蒲州常生語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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