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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域用兵始末


  準噶爾自光顯寺之敗(事見後卷),決意請和,至乾隆四年,和議始成。又許通市及入藏作佛事,人馬貨物皆限以數。噶爾丹策零於乾隆十四年死。生三子一女:長曰喇嘛達爾紮,次曰那木紮爾,又次曰莫克什,女曰烏蘭巴雅爾。阿紮母貴,蒙古最重嫡庶,國人因立阿紮坐床,坐床者,華人言即位也。

  那木紮爾殺莫克什,喇嘛達爾紮自危,乃弑阿紮而自立。烏蘭巴雅爾與其夫擁戴有功,因其委任疏遠叛去,達又擒而殺之。當是時,大策零(事見上卷)。王孫達瓦齊與輝特台吉阿睦爾撒納另居雅爾地方,各有阿拉巴圖數千戶(華言奴也)。達瓦齊于達爾紮為近族,貴而無位;阿逆出身微賤,而狡黠兇狠迥異。諸酋亦皆不平達爾紮之所為,與之相抗,不奉教令。達爾紮命眾討之,達瓦齊等兵敗,竄入哈薩克。

  達爾紮以二人不除,終為禍害,遂遣心腹人率兵六萬追之,期於必獲。達瓦齊計無所出,日夜涕泣而已。阿逆曰:「與其束以待擒,何若鋌而走險,兵法所謂往呃其吭者也。」因率精銳卒一千五百人,裹糧懷刃,于山嶺僻境繞道入伊犁,乘其不備,夤夜突入其幕。達爾紮方圍爐擁妾飲酒,阿逆趨而斬之,撫定其部落,迎達瓦齊入,立之。

  初,策零拉布坦欲叛中國也,以衛、藏據其右臂,欲與之和,使無後顧之患,因以其女妻拉藏王子,入贅其國。陰說拉藏王頗羅鼐叛中國,頗感仁皇帝之恩,固守臣節,策逆怒,遂親率師由回部之沙雅爾潛襲衛、藏。近星宿海,為導者誤入大澤中,沮洳難行,人馬多死,窮蹙而歸,遂斬其贅婿。其妻有遺腹女,長而適阿逆父,阿逆初生時,滿身鮮血,或謂其復仇而來也。達瓦齊既立,不能統馭其屬,歲多叛亡,每遇急難,必檄阿逆至,與之調停。阿逆誚讓之,達瓦齊不甘,曰:「彼雖才能,終為我之臣僕,何敢以臣淩君,而忘其己為所立也。」其後,達部署漸定,因曰:「不誅阿某,禍終未艾。」因統傾國兵討之。

  阿逆不敵,十九年,遂率所部二萬餘人來降,且乞師往靖亂,欲藉我兵力滅達瓦齊而己得據其位也。純皇帝實知其國內亂之可乘,足以竟先朝數十年未竟之緒,今事會適至,乃天以其國畀我大清,時不可失,遂決意用兵。時舉朝不知準噶爾內亂,狃于辛亥敗兵之事,不願勞師動眾,惟傅文忠公一人力贊成之。上曰:「卿朕之張華、裴度也。」阿逆入覲,上以撫綏事急,乘馬三日而至熱河,命王公大臣皆從往陪宴。阿逆行抱見禮,上從容撫慰,並賜上駟與之乘,親與其分較馬射,並以蒙古語詢其變亂始末,賜宴而退。阿悚然,時冬月嚴寒,阿逆汗下如雨,退告其下曰:「真天人也,敢不讋服!」傅文忠退曰:「餘今日膽裂,自不知生死矣!」

  乙亥春,遂兩路進兵:北路以班直義公第為定北將軍,阿逆為定邊左副將軍副之;西路以陝督董鄂公永常為定西將軍,薩賴爾為定邊右副將副之,盡簡八旗子弟,吉林、索倫諸精銳士卒從之。所至准夷各部落,大者數千戶,小者數百戶,無不攜酒牽羊以降,兵行數千里,無一人敢抗者。

  五月五日,齊抵伊犁,達瓦齊阻淖為營,眾尚萬餘。我兵追及之,侍衛阿玉錫以二十二騎直薄其營,呼噪突入,賊眾驚潰。達瓦齊竄走,陰計阿克蘇回人伯克霍迪斯為己所立,必不負之,因率親丁百餘騎逃至回疆。去阿克蘇四十裡,霍迪斯已遣人具牛酒以迎。達瓦齊之黨以為不可信,而達以為與其有恩,遂殺牛酌酒,與眾酣醉後,霍迪斯盡縛之入城。後承班公檄,獻諸軍門,並獲青海叛賊羅卜藏丹律,先後檻入,行獻俘禮。上禦午門樓受之。以達瓦齊人固庸愨可憫,特赦之,封以親王,賜第寶禪寺街,擇誠隱郡王孫女配之。然不耐中國風俗,日惟向大池驅鵝鴨浴其中,以為樂而已。體極肥,面大於盤,腰腹十圍,膻氣不可近。上命為御前侍衛,終優容之。

  准夷之先,故有四衛拉特,華言四部落也。部各有汗,上初用兵,欲俟平定後,仍其舊設四汗,眾建之而分其力,如喀爾喀之編七旗;至今長享太平。而阿逆志不在此,上預燭其情,甫出兵,即密諭班公,示以分封四汗之意,以消其妄念。又以額駙色布騰巴爾珠爾為科爾沁親王,與阿逆言語相通,氣類相近,令與之偕行,俾耦居無猜,實陰伺之。乃額駙為其所紿,反與之昵,阿逆遂恃為奧援。

  既平伊犁,阿逆處事多不稟承將軍,生殺自專,置副將軍印不用,用其國汗舊用小紅鈐記。發書鄰部哈薩克及俄羅斯等國,皆不言降我朝,但謂率滿洲、蒙古兵來定準噶爾。又使其黨等流言不立阿逆為汗,終不得寧。班公憂之,鄂襄烈公曰:「吾儕大臣,所謂消患於未萌。昔拉忠烈公誅朱爾墨紮(事見後卷)。身雖殉死,終膺懋典。吾等可仿而行之,此傅介子請纓日也。」班曰:「阿逆叛跡未見,安可妄誅藩臣,以攖上之怒哉?」遂密以其事馳奏。上命即軍中誅之,毋濡忍貽後患。而是時大兵皆凱旋,隨二公者僅五百人,餘皆新附眾,班公遂不敢舉事。上先有旨,命阿逆以九月至熱河行飲至禮,班公等趣其行,欲使入我境則易擒也。

  先是六月中,額駙奉旨先歸,阿逆私以總統舊部之意乞其代奏,並約以期,如得請旨,當七月下旬至。及額駙歸,事已中變,遂匿其奏。阿逆待命久不至,班公迫其行,令喀爾喀親王額林沁多爾濟伴之。阿逆不得已起程,中途遷延,猶有所望也。迨八月中尚無信,疑事已變,入境且得禍,遂陰召其眾,張幕請額宴。酒數行,起謂額曰:「阿某非不臣,但中國寡信。今入其境,如驅牛羊入市,大丈夫當自立事業,安肯延頸待戮?」

  遂命呼酒者再,伏兵四起,旌旗耀目,擁阿逆出營去。阿逆徐解副將軍印組,擲與額曰:「汝持此交還大皇帝可也!」遂據鞍馳去。額林沁多爾濟瞠目視之,無如之何。阿逆遂寄聲伊犁嗾其叛,又遣其党阿巴噶斯哈丹等掠西路軍台,而伊犁宰桑克什木、敦多蔔等果蜂起為亂。倉卒兵少,班、鄂二公擾腕無計,鄂曰:「今日徒死,無濟於事,有負上付託矣!」班公持劍太息久之,刎頸而死。鄂故書生,腕弱不能下,命其僕剚腹而死。事聞,上以額駙匿情不奏,欲立正典刑,來文端公請曰:「願皇上念孝賢皇后,莫使公主遭嫠獨之歎。」上揮淚太息,勖其死,只褫其爵,額林沁多爾濟以元裔故,特與賜死。改命公策楞、公達爾党阿由巴爾坤速進兵。

  二十二年,參贊公玉保至特克勒,探知阿逆僅距一程,欲急追之,忽有報台吉諾爾布已擒阿逆至,遂駐兵俟之。而不知報信者即阿逆之偵者,以為緩師計,阿逆得從容而去,遂逃入哈薩克。上怒,拜瓜爾佳公哈達哈、鈕枯祿公達爾党阿為定西大將軍,加大學士銜,以擒阿逆事專委之。覆命握二大將軍印,使阿逆心以為傅文忠公至,冀其自投羅網。達至哈薩克界,阿逆方借哈薩克兵來拒我兵,擊敗之,擒其酋長,願往說其主阿布賚擒阿逆來獻。達受其紿,縱之去,卒無音耗。達複使人詢之,訖未得要領,而西路降夷巴雅爾噶爾藏多爾濟、哈薩克錫喇尼瑪舍楞等皆群起叛亂。都統公和起殲焉,兆文襄公惠複有濟爾哈朗之圍(事見後卷)

  上以諸賊甫受封賞輒叛,知厄魯特人概不可以恩信結,故命喀爾喀超勇王成袞劄布出北路,兆文襄公出西路,皆於三月中起行。會諸賊自相蹂踐,紮那噶爾布襲殺噶爾藏多爾濟,尼瑪又欲襲紮那噶爾布不果。阿逆自哈薩克歸,會諸賊于博羅塔拉,欲自立為汗,聞我兵將至,又遁去,諸賊皆竄匿。於是兆文襄擒原任內大臣巴桑,鄂博什擒原任散秩大臣厄爾錐,音圖倫楚擒原任貝勒納奇木,海超勇公蘭察擒巴雅爾,烏爾登擒尼瑪,紮那噶爾布已病死,台吉琿齊達瓦以其首來獻,惟阿逆尚未獲。六月,兆文襄公使愛將軍星阿、阿拉善王羅卜藏等追阿逆至哈薩克,其長阿布賚以為大兵取其部也。鋒刃既交,我兵勢寡,阿拉善王曰:「與其同沒,何若冒死說敵,猶可冀免。」因脫帽蹈煙炮馳去,作蒙古語曰:「吾來說降。」

  阿布賚因收軍見王。王從容曰:「吾亦系也速後(王之父阿寶始降本朝),固厄魯特也。因歸降故,荷大皇帝撫綏,裂土封之,永為藩服。今部長蕞爾小國,何可信阿逆之言,自與天朝為敵,是代人受禍也。」阿布賚悟,請降為屬國。適阿逆率二十人往投之,阿布賚約以詰朝相見。先使人收其馬,阿逆驚,又逃,阿布賚執其兄達什策淩送軍門。事聞,上大悅,封羅為親王,受阿布賚降,令其歲時納貢如朝鮮、琉球雲。阿逆徒步入俄羅斯,為樵者所得,守卡之瑪玉爾(官名),送往其國。我侍衛順德訥尋蹤往,瑪玉爾諉為不知。

  時廷臣議又恐逃俄羅斯之釁,兵連不結,陳文勤公有將帥、糧餉、帑餉三議,史文靖公直欲退守玉門關。上笑曰:「皆書生迂語,不足與較。」因命理藩院行文俄羅斯索之。阿逆患病死,俄羅斯以其屍送入邊。上命素識阿逆之林丕多爾濟往驗屍,屬實,於是阿逆之局始結。上命兆、富二將軍擇地過冬,明年再盡剿厄魯特之漏網者。

  二十三年春,兆文襄由博羅布林,蘇富公由賽裡木如彌場中分兩翼合圍,約相會于伊犁,凡山陬水涯,可漁資生之地,悉搜剔無遺。時厄魯特懾我兵威,雖一部有數十百戶,莫敢抗者。呼其壯丁出,以次斬戮,寂無一聲,駢首就死,婦孺悉驅入內地賞軍,多死於途,於是厄魯特之種類盡矣。計自准夷內亂以來,惟杜爾伯特策楞內附,始終無異志。其王策楞臨終時,諄諄囑其子孫報效天朝,百世毋忘此德,故其所部得保全,至今無恙,世襲藩封雲。其次則達什達瓦之妻,當阿逆初叛時,正伊犁騷擾之際,獨率所部款關來投。

  上憫其誠,使居巴里坤,後徙熱河,編其人為兵,俾資餉以給。若沙克都爾曼吉不從亂,全部內移,依巴里坤近城以居,宜得免矣。值巴雅爾等之亂,上諭巴里坤大臣雅將軍爾哈善密察之,如可信則坦懷以待,勿使疑,否則先發制人,毋令為肘腋患,初非必欲殺之也。雅故書生,不敢保,時餉正乏,而沙請糧不休,雅患本軍缺糧而又齎敵,遂令裨將閻師相率五百人入其壘,若失路借宿者。

  沙屠羊以待,中夜大雪,閻曰:「此擒吳元濟時也。」遂以笳為令,襲其臥廬,盡殲全部四千餘人。沙被殺時,殘燈未滅,其妻睡夢中驚起,不忍其夫之戕於亂刃,裸而抱持之,如兩白蛇宛蜒穹廬中,以至於死。雅以沙謀叛被殺報,上封雅為一等伯。雅歸朝日,拜其祖祠,歎曰:「李廣以殺降不封侯,至於失道自刎。今我罪逾於廣,而反膺五等之爵,祖宗蔑血食矣!」其後果以失機被誅(事另見)。上於庚戌中詠西域諸故事,猶及雅之濫殺雲。

  其他諸賊,既降複叛,自取誅滅,草薙禽獼無噍類,固無論已。此固厄魯特一大劫,凡病死者十之三,逃入俄羅斯、哈薩克者十之三,為我兵殺者十之五,數千里內遂無一人。蒼天欲盡除之,空其地為我朝耕牧之所,故生一阿逆以為禍首,輾轅以至澌滅也。自此偃息兵戈,墾辟屯田,中原民爭趨之,村落連屬,煙火相望,陌巷間牛羊成群,皮角氈褐之所出,商賈輻輳,自有天地以來,漠南北之地,未有如今日景象也。

  惟純皇帝天縱聰明,乾健不惑,見事機可乘,順天而行。每軍書旁午,應機指示,必揭要領,或數百言,或數十言,軍機大臣承旨出授司員,屬草率至腕脫。或軍報到以夜分,則預飭內監,雖寢必奏,迨軍機大臣得信入直廬,上已披衣覽畢,召聆久矣。撰擬繕寫,動至一二十刻,上猶秉燭待閱,不稍假寐。

  或一二日無軍報,則延望不釋,蓋數年如一日也。領兵者奏事,大率藏短露長,上即其所奏,勇怯勤惰,洞見肺腑,分別功過,信賞必罰。是以人人效命,有進無退,成此大功。曆觀史冊,漢、唐以來,何代可以比靈斯者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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