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窮士扶乩


  吳中馬顛,能詩,工詞曲,而名不山裡巷。饑驅潦倒,薄游於揚,以詩遍謁貴遊,三載卒無所遇。適虹橋荷花盛開,鹺賈設宴園亭,招名士之客于揚者。馬私挾詩稿而往,閽人阻之,馬排闥直入。眾嘩問為誰?馬曰:「某吳中窮士,少習扶乩。今貴客滿座,請獻薄技。」

  時揚州扶乩正盛,就近地借得沙盤等具,排列中庭。馬書符焚汔,擇一僕共襄厥事。乩忽飛動,大書二十八字,曰:

  藕花香裡路迢迢,准擬吟詩付玉簫。

  踏遍平山人不見,自回短桌過虹橋。

  眾請署名。書曰:「予康對山,偶訪詩人,閒遊至此。」鹺賈伏地拜曰:「狀元公來矣。」諸名士亦跪請曰:「殿元詞華夙瞻,已見一斑,願窺全豹。」乩書曰:「予舊作強半遺忘,有《楊州新樂府》四首請政。」

  其一曰:

  借神債,望神拜,財神許我千金貸。不納閑官不作賈,買得雛兒教歌舞。

  雛兒歌一曲,黃金堆滿屋。雛兒舞一回,蜀錦高於台。紅燭搖搖春夜短,傾

  盡千家萬家產。傾財破產莫憂汝,自有財神作債主。

  其二曰:

  東風二月吹黃埃,多子街上飛轎來。前不高軒後不簸,大腹累累伸腳臥。

  轎前走幹僕,轎後隨孌童。道旁一老夫,嘖嘖誇而翁。而翁當日好肩背,東

  門擔水西門賣。

  其三曰:

  朱門沉沉夜什晝,金鑰倉琅響戶牖。堂前銀燭一半殘,主人睡起傳朝餐。

  左有彈箏伎,右有挾瑟倡。玉簫金管陳兩廂,銜杯聽歌樂未央。樂未央,歌

  聲畢,譙樓三鼓華筵撤,束炬門前出拜客。

  其四曰:

  賢侯怒,賢侯怒阿誰?不怒優人謁,不怒鹺商來,只怒秋風鈍秀才。手

  中一卷書,長揖當空階,書生如此不曉事,焉用品題作佳士?不是龍門爾莫

  投,請爾去識韓荊州。

  書畢,諸名士齊聲讚歎,鹺賈亦拍掌和之。馬他顧而笑。繼見席上磁杯中,有瓦和尚端然趺坐,請乩仙題句。乩書曰:

  僕幼習儒巾,未嫻內典。適與武功無垢大師同來,請彼一為捉刀。」乩

  停駐半晌,書曰:「我武功山主客僧無垢也,康殿撰相邀至此,居士輩有何

  見諭?諸名士指席上杯索題。乃書曰:

  誤駕慈航海上回,風波湧斷講經台。

  年來說法成空相,願咒蓮池化酒杯。

  菩提露滴酒家缸,醉倒禪牀氣未降。

  醒眼笑他諸佛子,可能一口吸西江。後書「殿元公挾妓來矣,小僧且退。」問妓何名,書曰:

  此卞淑娘,即予《邀客詩》中所謂『秦樓翡翠裙』者也。向從晁四娘習

  琵琶,妙解音律,兼好學《金荃》豔體,亦頗不乖風雅。時王條山、徐薌坡以《綠春詞》三十首征江左詩人步韻,諸名士遂出原箋請和。

  乩書曰:「君等皆名下士,乃窘于七步,而乞靈舞裙歌扇中耶?不得已,代為-吟。」書曰:

  阮家西壁宋家東,一帶疏簾似夢中。

  深院釀花鳩婦雨,畫欄垂柳鼠姑風。

  膽瓶嫌素添山紫,步幛憎寒換海紅。

  芳草年年南浦綠,卻將別恨惱文通。

  芙蓉寶帳隔重重,跨鳳歸來不再逢。

  衣帶水淹花月渡,劍鋩山割雨雲峰。

  淚因洗面何緣熱?酒為澆愁未肯濃。

  偷向簸錢堂下走,棋奩藥鼎盡塵封。

  偶隨梅柳渡春江,忽見桃根倚畫艭。

  重喚雪兒彈錦瑟,催教雲母拓紗窗。

  鞋尖彩鳳三千拜,袖底鴛鴦十八雙。

  同傍得憐堂後住,情魔一點幾時降?

  冷笑鷦鷯戀一枝,裝成金屋莫嫌遲!

  桃花繞樹長庚宅,芍藥當階上巳時。

  西北高樓看日出,東南孔雀避風吹。

  錦駝捆載移傢俱,香譜茶經鏤雪詞。

  閣子玲瓏近翠微,安牀支臼未全非。

  屏開龜甲邀花伴,簾卷蝦須放燕門。

  廿五條弦彈處澀,十三行字仿來肥。

  有時笑拾韓嫣彈,打起黃鶯作對飛。

  方撲圓冰犀角梳,九梁花插兩鬟虛。

  高情懶學鳴蟬髻,垂手愁拈飛燕裙。

  短髮鬅鬙挑萊後,羞眉熨貼破瓜初。

  水晶簾下無多地,貪看梳頭誤道書。

  款步蓮花不用扶,鮫綃解處見冰膚。

  皺眉欲索三年艾,得意准償一斛珠?

  恃履尚堪驅使在,提鞋還恨薄情無。

  感甄舊賦郎曾讀,好寫淩波羅襪圖。

  才書七首,諸名士爭筆奪硯,心記手抄,而乩走如飛,以下竟不能全錄。止錄其:

  屈戊牢鉤防露眼,秘辛私授試風懷。

  兒度花風開夜合,連朝穀雨過春分。

  已諧鳳蔔心中事,蚤褪蛇醫臂上痕。

  五辛盤薦香花裡,六甲符書衣帶間。

  延年藥自香閨種,長命燈教彩袖挑。

  有情夜雨當歸草,無用春風及第花。

  將浮弱水窺清淺,欲築強台阻蔚藍。等句。予友柳東籬適在座,出其所畫《彩芝圖》請題-曲。乩判雲:「兒手腕已脫,梆君何不相諒?且此事非兒所長。東君《中山狼》一劇流傳菊部,何不仍勞捉筆?」於是乩寂然久之,複書曰:「可笑癡兒,慣逃文債。且代賈餘勇,以應柳君之請。」

  題曰:

  琪花瑤草滿平臯,趨東風,碧山重到。鋤香經露濕,籃小帶雲挑。誰是

  知交?只有個俊山僮,把徑兒掃。花雨飄飄,宿鳥驚寒立樹梢,遊絲嫋嫋,

  樵人踏葉度平橋。一天幽景倩誰描?半生采藥無人曉。無人曉,先生指點山

  僮道,俺本是姓柳州,怎不向愚溪垂釣?字東籬,怎不向菊徑傾瓢?終日裡

  過前溪,彩玉苗,沿芳岸,尋香草。一謎價水曲山坳,步履千回更百遭。非

  是俺破工夫尋煩覓惱,則緣俺半世英豪。灑債詩逋,湖海遊遨,只落得宋玉

  多愁,文園善病,兩鬢蕭蕭。何處討買山錢,終南徑巧,好盻上駐顏丹,益

  壽方高。拋了吟毫,插了花標,小排場,丹鼎臯盧,大生涯,火棗冰桃,逗

  引得俊山僮首盡搖。請先生謾解嘲,一齊向山前拍手呵呵笑。猜破你個中玄

  奧,休則要太裝喬。豈不見懶嵇康養生無效,老黃公辟穀徒勞。想當然,絳

  雪丹燒:莫須有玄霜臼搗。一種種鸞膠鳳膠,續誰家命好?因甚把學長生打

  成畫稿?這多緣竹西歌吹三春鬧,朱門酒肉千家飽。有幾個風雅兒曹,也則

  傍紅橋,聽玉簫。趨畫肪,浮仙桌,陪官閣,吟詩草;那識舊家山有個閑風

  調。因此向畫圖中抽身先早,寫幾迭翠山兒一抹腰,添幾株碧樹兒萬葉嬌,

  跳出了愁圈套。喚作《彩芝圖》,便是成仙料。打破這啞謎兒管教你先生笑

  倒。早被葬書生搊一隻掛枝兒,把真情傳遍了。

  題竟,柳頓首稱謝。鹺賈曰:「狀元文駕,未可久停。」令馬書符送之。已而肅客入座,令馬綴於座側。席上互相誇獎,刺刺不休。且有引喉按怕,作曼聲以哦者。馬不能忍,曰,「乩仙所作,絕無謝朓驚人之句,諸公何必傾倒?」眾叱曰:「井蛙敢於謗晦,此亦妄人也巳矣!」鹺賈曰:「想渠本不曉事。狀元公所作,豈有錯謬?」馬曰:「貴人以僕為門外漢耶?僕有拙稿一卷,願呈斧削。」諸名士才一披閱,曰:「此窮儒酸餡耳,何足言詩!」連閱數首,俱言不佳。鹺賈曰:「寒乞兒作詩,那有妙處?諸君不必汙目。」諸名士亦口疵手勒,盡情醜詆。繼閱至後卷,前所題絕句,與《新樂府》四首,儼然在列,默然不語,相顧色變。馬拍案而起曰:「公等碌碌,真所謂井蛙謗海者也。僕雖不才,謬以詞章自負,不謂三年浪跡,未得一遇知音。竊料近日名流,專于紗帽下求詩,故嫁名殿元,以使文章增價,且方丈緇流,青樓豔質,落筆便詫奇才,押韻即稱傑作。因此詭托嬌名,假標梵字,俾無目者流,隨聲附和,亦不至妄肆雌黃。名下題詩,古今積習。是非九方臯安能賞識牝牡驪黃外哉?」諸名士汗流氣沮,匿顏向壁。鹺賈捧腹大笑曰:「吳兒狡獪,今信然矣。」急延之上座,競酌巨觥相勸,並囑諱言其事。馬笑曰:「詩壇月旦,舉世皆然,豈獨公等。」於是交勸迭酬,盡歡而散。後諸名士推馬為主盟。鹺賈家爭相延致,時以千金恤其家。而本領既大,心計轉粗,不復能唱《渭城》矣!

  鐸曰:「對山救我,有志者且有遺憾,矧借為救貧之策耶?始則相輕,繼則相黨。詩腸齷齪,何時湔洗?吾當惜康家鼓,作《漁陽三弄》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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