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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《說文》曰:「帶,紳也。男子鞶帶,婦人絲帶。」古人之帶,多用韋布之屬,取其下垂。《詩》雲:「容兮遂兮,垂帶悸兮。匪伊垂之,帶則有餘。」似今衣之有大帶耳。至魯仲連謂田單曰:「將軍黃金橫帶,騁於臨淄之間。」則金帶之制興矣。

  古人仕者,有帶,有綬,又有囊。囊綬皆綴於帶者。八座尚書荷紫,以生紫為袷囊,綴之服外,加於右肩。傳雲:「周王負成王制。」此服,唐時亦以為朝服。或雲:「漢世用盛奏事,負之以行。」未詳也。至宋有金魚袋,國朝俱無之。

  《晉書·輿服志》雲:「漢世著鞶囊者,側在腰間,謂之傍囊,或謂之綬囊。」然則以囊盛綬耳。

  三代聖人,治定功成,然後制禮作樂,以為翊贊太平之具,故其精蘊足以節宣陰陽,感動天地,非聖人不能作也。而後世之治,其最失聖人意者,無如禮、樂二端。蓋自漢之初,叔孫之所謂禮者,已不過綿蕞拜跽之儀,而賈生之所陳,文帝之所謙讓未遑者,亦不過易正朔,改車服,定律呂而已。此果三代之所謂禮、樂乎?噫!何易言之也!然以此數者。為足以盡禮、樂,則亦何必聖人而後製作?以此數者為不足以盡禮、樂,則又未見聖人于數者之外,而別有所經營籌度也?抑其所謂無體之禮,無聲之樂者,皆在治定功成之先,而特借此以為潤色之具耶?不然,則其不可傳者,與其人皆已朽,而所傳於後世者,皆其芻狗糟粕而不足憑耶?自漢以下,一代各有一代之禮、樂,非無之也,而禮止於度數已耳,樂止於節奏已耳,與三代聖人之所言者,固判乎其不相蒙也。而樂之失,視禮尤甚,何者?禮之節度,尚可繹思,而樂之旨趣,茫無著落也。

  古先聖人,一代之樂必敘一代之治,想其音律節奏,詞語次序,皆敘開創守成之事,如所謂一成而北出,再成而伐商者,蓋紀其實也。孔子謂韶盡美,又盡善;武盡美,未盡善。夫以周公之才之美,豈不能以唐虞揖遜之音,文其放伐哉?而終不以彼易此者,非是不足以昭成功,揚丕烈,祖宗弗享也。然舜之樂,流傳至春秋,音響節奏俱在,以齊國之霸習,急功利,喜誇詐,迨其末也。田氏專政,主德日衰,縱日奏虞庭之樂,能令四方風動,鳳儀獸舞耶?故吾以為樂者,飾治之具,而非致治之本也。但不知孔子之所讚歎忘肉,季劄之所謂如天之無不覆,如地之無不載者;將謂其聲音耶?抑因聲而想其政治耶?抑聲中之詞義深美,如所謂三口者耶?若止於聲音,則列國皆可放效,工瞽皆可傳習,何孔子不以之語太師,而必至齊始聞之耶?抑列國各有樂,不相授受,而舜之樂竟為胡公家傳之譜耶?學者徒據紙上之談,而不能深推其故,亦何益之有也。

  古樂不復作矣,即知樂者,世能有幾?季劄觀樂,而知列國興衰;師曠吹口,而知南風不競;即隋唐之間亦有知官聲往而不返,為東幸不終之兆者。彼太常樂官但知較度數,考分秒,辨累黍,量尺寸而已。縱使事事合古,分毫不差,然于樂之理,毫無干涉也。蓋自宋以來,胡瑗、范景仁之徒,已不勝其聚訟,而況至於今日,上之人既不以為急務,而學士大夫亦無複有深心而精究之者。郊廟燕享之間,笙磬祝圉,徒存虛器,考擊拊搏,僅為故事,而其它之行於世者,不過篥之胡聲與淫哇之詞曲耳,以此為樂,吾所不敢知也。

  識钅享于阮鹹者,知樂器,制未知樂音;識斷弦臥吹者知樂音,而未知樂理。李嗣真知諸王之蹂踐,王仁裕蔔禁中之鬥爭,王令言知宮車之不返,劉義叟蔔聖口口眩惑,庶幾季劄、師曠之亞矣,而理不可得而聞也。至於玄鶴二八,延頸哀鳴;三龍翔舟,水木震動;稱賞之詞,恐過其實。

  今人間所用之樂,則篥也,笙也,蕭也,箏也,鐘鼓也。觱篥多南曲,而簫箏多北曲也。其它琴瑟箜篌之屬,徒自賞心,不諧眾耳矣。又有所謂三弦者,常合簫而鼓之,然多淫哇之詞,倡優之所習耳。有梅花角,聲甚淒清,然軍中之樂,世不恒用。余在濟南葛尚寶家見二胡雛,能卷樹葉作笳吹之,其音節不可曉,然亦悲酸清切。余謂主人:「昔中國吹之,能令胡騎北走;今胡兒吹之,反令我輩墮墮乎?」一笑而已。

  今鼓琴者,有閩操、浙操二音,蓋亦南北曲之別也。浙操近雅,故士君子尚之,亦猶曲之有浙腔耳。莆人多善鼓琴。多操閩音;至於漳、泉,遂有鄉音詞曲,侏亻離之甚,即本郡人不能了了也。

  夫子謂鄭聲淫。淫者,靡也,巧也,樂而過度也,豔而無實也。蓋鄭、衛之風俗,侈靡纖巧,故其聲音亦然。無複大雅之樂也。後人以淫為淫欲,故概以二國之詩皆為男女會合之作,失之遠矣。夫閭閻裡巷之詩,未必書入樂章,而國君郊祀朝會之樂,自胙土之初,即己有之,又安得執後代之風謠而傳會為開國之樂聲乎?聖人以其淫哇,不可用之於朝廷宗廟,故欲放之。要其亡國之本原,不在此也。招之在齊,不能救齊之亡,則鄭聲施之聖明之世,豈能便危亡哉?宋廣平之好羯鼓,寇萊公之舞柘枝,不害其為剛正也,況懸之於庭乎?但終傷綺靡,如淫詞豔曲,未免擯于聖人之世耳。

  中散之琴,李謨之笛,鄒衍之管,梓慶之鐻,皆冥通鬼神,功參造化,吾聞其語,未見其人也,中郎之識柯亭,嗣真之辨鐘鐸,宋沈之知編鐘,李琬之聽羯鼓,賞鑒入神,匠心獨詣,求之於今,豈複有其人乎?太常之所師,亦不過樂章之糟粕,裡巷之所傳習,率皆拍合之章程,守而勿失,便為知音矣,豈複有能新翻一曲,別造一調而葉之律呂,令人傳誦者哉?故吾謂今之最不古若者,此一途也。

  京師有瞽者,善彈琵琶,能作百般聲音;嘗宴,冠裳,匿屏幃後作之,初作如媼喚伎者聲,繼作伎者稱疾不出,往復數四,誶詬勃溪,遂至擲器破缽,大小紛紜,或詈或哭,或勸或助。坐客驚駭欲散,徐撤屏風,則一瞽者,抱一琵琶而已,它無一物也。又有以一人而歌曲,擊鼓鈸,拍板。鐘、鐃合五六器者。不但手能擊,足亦能擊,此亦絕世之技。惜乎但為玩弄之具,非知音者也。

  漢嫁烏孫公主,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心。後石季倫明妃詞雲:「其送明君亦必爾。」已自臆度可笑。而《圖經》即謂昭君在路愁怨,遂於馬上彈琵琶以寄恨,相沿而誤愈甚矣。今人不知琵琶為烏孫事,而概用之昭君,又不知琵琶為送行之樂,而概以為昭君自彈。蓋自唐以來誤用至今而不覺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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