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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項氏所藏,如顧愷之《女箴圖》,閻立本《豳風圖》,王摩詰《江山圖》,皆絕世無價之寶。至李思訓以下小幅,不知其數,觀者累月不能盡也。其它墨蹟及古彝鼎尤多。其人累世富厚,不惜重貲以購,故江南故家寶藏皆入其手。至其纖嗇鄙吝,世間所無。且家中廣收書畫而外,逐刀錐之利,牙籤會計,日夜不得休息,若兩截人然,尤可怪也。近來亦聞頗散失矣。

  畫視書稍難,而人之習書亦多於畫。名公钜卿作字稍不俗惡,書名亦藉以傳矣。今觀宋諸公書,如王臨川、司馬涑水、蘇樂城等,皆非善書者也,而世猶然傳賞之。至於畫,則非一二筆可了,亦非全不知者可以塗抹而成也。雖難易迥別,而道藝亦判矣。

  自晉、唐及宋、元,善書畫者往往出於縉紳士大夫,而山林隱逸之蹤百不得一,此其故有不可曉者。豈技藝亦附青雲以顯耶?抑名譽或因富貴而彰耶?抑或貧賤隱約,寡交罕援,老死牖下,雖有絕世之技,而人不及知耶?然則富貴不如貧賤,徒虛語耳。蓋至國朝而布衣處士以書畫顯名者不絕,蓋由富貴者薄文翰為不急之務,溺情仕進,不復留心,故令山林之士得擅其美,是亦可以觀世變也。噫!

  藏畫與藏字一也,然字帖頗便收拾,堆置案頭,隨意翻閱,間即學臨數過,倦則疊之,自賞自證,力不勞而心不厭。畫即不然。卷子展看一回,即妨點汙,卷折不謹,又虞皺裂。壁上大幅,尤費目力。藏則有蠹鱘之慮,掛則有黴濕之憂。卷舒經手,則不耐其勞,付諸奴僕,則易至損壞。有識之士,必不以彼易此。米南宮嘗以十幅古畫易一古帖。米於二事皆留心者,軒輊若此,其見卓矣。然古畫易得,古帖難求,更難辨也。

  畫雪中之芭蕉也,飛雁之展足也,鬥牛之堅尾也,子路之木劍,二疏之芒ハ,昭君之帷帽也,雖經識者指摘,而畫品殊不在此。國朝戴文進畫《秋江獨釣圖》,一人朱衣把竿。宣廟歎其工,欲召見之。有讒之者曰:「朱衣,朝祭之服也,可用之魚獵乎?」遂寢其命。夫世好奇之士,豈無朱衣垂釣者?然以豔麗之服施之川澤,亦終覺殺風景耳,宜乎讒言之得行也。

  米元章與富鄭公婿範大珪同游相國寺,以七百金買得王維雪圖,因無僕從,借范人持之。行游良久,範主僕俱不見,翌日,遣人往取,雲已送西京裱背矣。米無如之何,因以贈之。餘謂:此老平日好攘人物,見蔡魯公、王右軍書,則叫呼欲投水,挾而得之。為天子書千文,則並禁中端硯而袖出。今日遇範,亦出乎爾反乎爾者也,可為絕倒。

  五代東丹王李贊華善畫,多寫貴人、酋長、戈矛、甲胄之形,為世崇尚。可見戎狄之中亦有文雅不群者。今西北諸狄,識字者蓋少,無論書畫已。高麗、日本畫皆精絕,不類中國。餘從番舶購得倭畫數幅,多畫人物,形狀醜怪如夜叉,然長短大小不一,亦不知其何名也。畫無皴法,但以筆細畫,縈回環繞,細如亳發,四周皆番字,不可識。又有春意便面一折,其衣冠制度甚為殊詭,設色亦不類中國也。

  古人善畫者必能寫真,蓋時尚畫人物故也。國初猶然。相傳戴文進至金陵,行李為一傭肩去,杳不可識,乃從酒家借紙筆圖其狀貌,集眾傭示之。眾曰:「是某人也。」隨至其家,得行李焉。今畫者以寫真為別技矣。吾閩莆田史氏以傳神名海內,其形神笑語逼真,令人奇駭,但不過俗子之筆耳。少陵所謂「坎軻風塵裡,屢貌尋常行路人」者,政此輩也。近來曾生鯨者,亦莆人,而下筆稍不俗,其寫真大二尺許,小至數寸,無不酷肖,挾技以游四方,累致千金雲。

  閩人尚有刻木為小像者,召之至,草草審視,不移時即去,殊不見其審度經營也。越一日而像成,大小惟命,色澤姿態,毫髮不爽,置之座右,宛然如生。此亦可謂絕技也已。

  戴文進不肯為方伯作門神,方伯怒,囊以三木。右伯黃公澤,閩人也,見而問其故,笑而解釋之,戴德黃甚,臨行送畫四幅,乃其生平最得意之筆,今黃之子孫尚留傳其一雲。技之厄於不知已,而伸于知己如此。姑蘇沈啟南亦為太守召作屏風,不應,大怒,欲辱之。及入覲,謁太宰吳原博,首問:「石田先生安否?」出問從者,始大驚,歸而謝罪。文征仲在史館,同時諸翰林相謂:「奈何以畫匠辱我木天?」征仲聞,即日拂衣歸。三事皆相類。宜乎閻立本有廝役之恨也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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