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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卷七·人部三

  朱新仲《猗覺寮雜記》雲:「《唐·百官志》有書學一途,其銓人亦以身言書判,故唐人無不善書者。然唐人書未及晉人也。歐、楮、虞、薛亦傍山陰父子門戶耳,非成佛作祖家數也。右將軍初學衛夫人,既而得筆法于鐘繇、張芝,然其自立門戶,何曾與三家仿佛耶?子敬雖不逮其父,然其意亦欲自立,不作阿翁牛後耳。」此一段主意,凡詩家、畫家、文章家,皆當識破,不獨書也。

  鐘、王之分,政如漢、魏之與唐詩,不獨年代、氣運使然,亦其中自有大分別處,非謂王書之必不及鐘也。大率古色有餘,則包涵無盡;神采盡露,則變化無餘。老莊所為思野鹿之治也。

  右將軍陶鑄百家,出入萬類,信手拈來,無不如意。龍飛虎跳之喻尚未足雲,洵書中集大成手也。然庾征西尚有家雞、野騖之歎,人之不服善也如此。

  右軍蘭亭書,政如太史公伯夷、聶政傳,其初亦信手不甚著意,乃其神采橫逸,遂令千古無偶。此處難以思議,亦難以學力強企也。自唐及元,臨蘭亭者數十家,如虞、褚、歐、柳及趙松雪,雖極意摹仿,而亦各就其所近者學之,不肯畫畫求似也,此是善學古人者。如必畫畫求似,如優孟之學孫叔敖,則去之愈遠矣。此近日書家之通病也。

  王未嘗不學鐘也,歐、虞、褚、薜以至松雪,未嘗不學王也。而分流異派,其後各成一家。至於分數之不相及,則一由世代之升降,二由資性之有限,不可強也。即使可強而同,諸君子不為也。千古悠悠,此意誰能解者?

  曹娥、樂毅,尚有蹊徑可尋,至蘭亭、黃庭,幾莫知其端倪矣,所謂「大可為,化不可為」者也。

  右軍真跡,今嘉興項家尚存得十數字,價已逾千金矣。又有婚書十五字,王敬美先生以三百金得之嚴分宜家者,今亦輾轉不知何處也。李懷琳絕交論真跡,在吾郡林家,餘見之三四過,信尤物也。其紙頗有粉墨,淡垂脫。又一友人所見褚遂良《黃庭經》,紙是砑光,下筆皆偏鋒,結構疏密不齊,與今帖刻全不類。大抵真跡雖劣,猶勝墨蹟之佳者。

  唐太宗極意推服大王,然其體裁結構,未免徑落大令局中。大令所以遜其父者,微無骨耳。故右軍賜官奴,而以筋骨緊密為言,箴其短也。如《洛神賦》,直是取態,而墓田宣示,一種古色盡無矣。譬之於《詩》,右軍純是盛唐,而大令未免傍落中、晚也。

  作字結構、體勢,原以取態,雖張長史奔放駭逸,耍其神氣,生動疏密得宜,非頹然自放者也。即旭素傳授,莫不皆然。今之學狂草者,須識粗中有細,疏中有密,自不放輕易效顰矣。

  作草書難於作真書,作顛素草書又難於作二王草書,愈無蹊徑可著手處也。今人學素書者,但任意奔狂耳,不但法度疏脫,亦且神氣索莫,如醉人舞躍號呼,徒為觀者恥笑。

  蔡君謨雲:「張長史正書甚謹嚴,至於草聖,出入有無風雲飛動,勢非筆力可到。然飛動非所難,難在以謹嚴出之耳。」素書雖效顰,然拔山伸鐵,非一意疏放者也。至宋黃、米二家,始墮惡道。國朝解大紳、馬一龍極矣,桑氏懌所謂夜叉羅刹,不可以人形觀者也。

  唐人精書學者,無逾孫過庭所著《書譜》,揚扢蘊奧,悉中綮窺,雖掊擊子敬,似沿文皇之論,而溯源窮流,務歸於正,亦百代不易之規也。至於五合五乖之論,險絕平正之分,其於神理,幾無餘蘊。且唐初諸家,如虞、褚、歐、薜,尚傍山陰門戶。至過庭而超然融會,變成一家,幾與十七帖爭道而馳,亦一開山作佛手也。

  陳丁覘善書,與智永齊名,時謂丁真永草。庾翌易右軍之書,而右軍不覺。懷素換高正臣之書,而正臣不能辨也。然異代之下,知有智永、右軍、懷素而已,三子之名無聞也。豈非幸不幸哉?

  顏書雖莊重而癡肥,無複俊宕之致。李後主所誚,叉手並腳田舍漢者,雖似太過,而亦深中其病矣。祭侄文既草草,而天然之姿亦乏,不知後人同聲讚賞,何故?此所謂耳食者,可笑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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