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筆記雜錄 > 五雜俎 | 上頁 下頁


  南安王元稹為相州刺史,禱雨不效,鞭石虎像一百,未幾,疽發背死。奚康生在相,亦以禱雨取西門豹舌,三兒暴喪,身亦遇疾。萬曆巳醜,吾郡大旱,仁和江公鐸為守,與城隍約,十日不雨則暴之,既而暴又不雨,則枷之,良久,始解。無何,江至芋江,登舟,墮而傷足,病累月,幾殆。人亦以為黷神之報也。

  元微之詩雲:「江喧過雲雨,船泊打頭風。」過雲雨,打頭風,皆俚語也。今閩人猶謂暑天小雨為過雲雨。

  齊地東至於海,西至於河,每盛夏狂雨,雲自西而興者,其雨甘,苗皆潤澤;自東來者,雨黑而苦,亦不能滋草木,蓋龍自海中出也。

  俗雲:「千里不同風,百里不同雨。」然雨非獨百里,有咫尺之地,晴雨迥別者。余一日與徐興公集法海寺,至暮而別。余西行數十步,即遇大雨如注,衣巾淋漓。興公東行,點滴而已。陳後山雲:「中秋,陰晴天下如一。」此語未試,然亦恐不儘然也。後山又雲:「世兔皆雌,惟月中兔雄,故兔望月而孕。」此村巷小兒之談,安所得而稱之?」雄兔腳撲朔,雌兔眼迷離,」古詩有之矣。使置兔室暗中,終歲不令見月,其有不孕者耶?月為群陰之宗,月望而蚌蛤實,月虛而魚腦減,月死而蠃 蛖膲,又豈月中有雄魚蚌耶?

  宋秘閣畫有梁文瓚《五星二十八宿圖》,形狀詭異,不知其何所本,亦猶五嶽真形圖也。

  《周書》謂天狗所止地盡傾,餘光燭天為流星,長數十丈,其疾如風,其聲如雷,其光如電。吳、楚七國反時,吠過梁者是也。然梁雖被圍,未有陷軍敗將之衄。略地屠城之慘,而七國不旋踵以亡,則天狗亦惡能為禍福?俗雲:「天狗所止,輒夜食人家小兒。」故婦女、嬰兒多忌之。

  閩中無雪,然間十餘年,亦一有之,則稚子裡兒,奔走狂喜,以為未始見也。余憶萬曆乙酉二月初旬,天氣陡寒,家中集諸弟妹,構火炙蠣房啖之,俄而雪花零落如絮,逾數刻,地下深幾六七寸,童兒爭聚為鳥獸,置盆中戲樂。故老雲:「數十年未之見也。」至嶺南則絕無矣。柳子厚答韋中立書雲:「二年冬,大雪窬嶺,被越中數州,數州之犬皆倉皇噬吠,狂走累日。」此言當不誣也。

  《山海經》曰:「由首山、小威山、空桑山,皆冬夏有雪。」《漢書·西域傳》曰:「天山冬夏有雪。」今蜀蛾眉山,夏有積雪,其中有雪蛆雲。

  蛾眉雖六月盛寒,未必有雪,惟至絕頂,望正西一片白茫茫然,不知其幾千里。土人雲:「此西域雪山也。」有一年酷暑,西望不見白者,而巴江之水漲逾百倍雲,是雪山水消耳。

  《困學紀聞》雲:「瓊為赤玉,詠雪者不宜用之。」此言雖是,然終是宋人議論。古人以玉比雪,亦取其意興耳。瓊、琚、瑤、玖。皆玉之美名,非顏色也。且亦此況之詞,寧堪一一著相耶?至於「白鷳失素」,白鷳,白質,黑紋,原非純白,伯厚又不知糾其非,何也?

  《詩》:「相彼雨雪,先集維霰。」霰,雪之未成花者,今俗謂之米粒雪,雨水初凍結成者也。《爾雅》注引《詩》作霓,又謂之霄雪,疏:「霄即消。」蓋誤以霄為霄也,失之愈遠矣。霄亦音屑,從雨從肖,非從肖也,楊用修辨之甚明。

  雹似是霰之大者,但雨霰寒而雨雹不寒。霰難晴而雹易晴,如驟雨然,北方常遇之。相傳龍過則雹下,四時皆有。余在齊、魯。四五月間屢見之,不必冬也。然雹下之地,禾麥經年不生,蓋冷氣凝結,入地未化耳。史書所載,雹有大如桃李者,如雞子者,如斧者,如鬥者,惟武帝元封中,雹大如馬頭,極矣。《稽神錄》又載楊行自言:「天初,在鼓城,避暑於佛寺,忽聞大聲震地,走視門外,乃見一雹,其高與寺樓等,入地可丈餘,經月乃消。」其言似誕。然宇宙之中,恐亦何所不有。

  《春秋》書「雨水冰」。蓋陰霧凝封樹上,連日不開,凍而成冰,人拆取之,枝葉皆具,謂之「樹介」,亦謂木「稼」。俗言「木雨稼,達官怕。」唐永徽、宋元豐中皆有此異,卒有牝雞、新法之禍。萬曆丁醜,余在楚,亦一見之。時江陵不奔喪,斥逐言官,天下多故,是其應也。

  風之微也,一紙之隔,則不能過;及其怒也,拔木折屋,掀海搖山,天地為之震動,日月為之蔽虧。所謂「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剛」者耶?且百物之生,非風不能長養,而及其肅殺收成之者,亦風也。人居大塊之中,乘氣以行,鼻息呼吸,不能頃刻去風,而及其侵肌骨,中榮衛,卒然而發,雖盧、扁無如之何。至釋氏又謂業風一吹,金石皆成烏有,豈非陶鑄萬物,與天地相終始者哉?蓋天地之中,空洞無物,須得一氣鼓舞動盪其間方不至毀壞,即如人之有氣息一般。《莊子》所謂「野馬也,塵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」此「息」字亦有二義:有生息之息,有休息之息。當其生息,便是薰風;及其休息,便是業風。小則為春夏秋冬,大則為元會運世,如斯而已。

  常言謂:「魚不見水,人不見氣。」故人終日在氣中游,未嘗得見,惟於屋漏日光之中,始見塵埃滾滾奔忙,雖暗室之內,若有疾風驅之者。此等境界,可以悟道,可以閱世,可以息心,可以參禪。漆園齊物之論,首發此義,亦可謂通天人之故者矣。

  《易》曰:「天地盈虛,與時消息。」而況於人乎?況於鬼神乎?可見盈虛消息,自有主宰之者,雖天地亦不能違也。然除卻天地,更有何物?此處見解,難以語人,亦不得不以語人也。

  聖人之所謂知天者,豈有它哉?亦不過識得盈虛消息之理而已。說天者,莫辯乎《易》。《易》之一書,千言萬語,總不出此四字,但天之盈虛消息,自然者也。聖人之知存亡進退,而不失其正,亦自然者也。世之高賢,亦有懼盛滿而勇退者矣,亦有薄富貴而高蹈者矣,但以出處之間,未免有心,故又多一番魔障也。

  李賀詩:「門前流水江陵道,鯉魚風起芙蓉老。」「鯉魚風」乃九月風也,又六月中有東南風,謂之「黃雀風」。

  海風謂之颶風,以其具四方之風,即石尤風「四面斷行旅」者也。相傳石氏女嫁為尤郎婦,尤出賈石思憶之至死曰:「吾當作大風,為天下婦人阻商旅也。」故名「石尤」雲,亦作「石郵」,見李義山詩。今閩人方音謂之<風貝>風,音如貝焉。<風貝>者,簸也。<風貝>、<風貝>字相近,畫容有訛,音不應差,或者誤作颶,而強為之解耳。

  北地之風,不減於海<風貝>,而吹揚黃沙,天地晦冥,咫尺不相見,歲恒一二雲。然每月風之起,多以七八之日,無者得雨則解,閩地亦然也。

  閩中亦有<風貝>風,但一歲不一二發,發輒拔樹、掀瓦而止耳。惟嶺南瓊、崖之間,<風貝>風三五年始一發,發則村落、屋瓦、林木,數百里如洗,舟楫漂蕩,盡成齏粉。其將至數日前,土人皆知而預避之,巨室皆以鐵楞木為柱,銅鐵為瓦,防其患也。此亦可謂之「小業風」矣。

  《周禮》以十有二風察天地之和,合乖別之妖祥,蓋每歲十有二辰,皆有風吹其律,以知其和與否,此後世《風角》之始也。春秋襄十八年,楚師伐鄭,師曠曰:「吾驟歌北風,又歌南風。南風不競,楚人多死。」古人音律之微,足以察天地,辨吉凶如此,其法今不復傳矣。但占卜之家,量晴較雨,一二應驗,其它災祥,即史官所占,不儘然也。

  關東,西風則晴,東風則雨。關西,西風則雨,東風則晴。此《續博物志》之言,不知信否。大抵東西必雨,此理之常。《詩》雲:「習習谷風,以陰以雨。」谷風,東風也。東風主發生,故陰陽和而雨澤降。西風剛燥,自能致旱。若吾閩中,西風連日,必有大災,亦以燥能召火也。

  古語雲:「巢居知風,穴居知雨。」然鳩鳴鳶團,皆為雨候,則巢者亦知雨也。虎嘯犬軍見,皆為風征,則穴者亦知風也。至於飛蛾、蜻蜓、蠅蟻之屬,皆能預知風雨,蓋得氣之先,不自知其所以然也。

  <風音><風俞>也,舶也,石尤也,羊角也,少女也,扶搖也,孟婆也,皆風之別名也。濯枝也,隔轍也,潑火也,也,皆雨之別名也。按《爾雅》:「風從上而下曰飆,亦曰扶搖。」《莊子》「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」,言大鵬搏此二風而上也。近見諸書引用多雲「搖羊角而上」,而以「搏扶」作連綿字,誤矣。即杜少陵詩:「五雲高太甲,六月曠摶扶。」想此老亦誤讀也。

  《廬山記》:「天將雨則有白雲,或冠峰岩,或亙中嶺,謂之山帶,不出三日必雨。」然不獨廬山為然,大凡山極高而有洞穴者,皆能吐雲作雨。孔子曰:「膺寸之雲,不崇朝而雨天下者,其惟泰山乎?」安定郡有峴陽峰,將雨則雲起其上,若張蓋然。裡諺曰:「峴山張蓋雨滂沱。」閩中鼓山大頂峰,高臨海表,城中家家望見之,雲罩其頂,來日必雨,故亦有鼓山戴帽之謠。然它山不皆爾,以鼓山有洞穴故也。《海錄碎事》雲:「大雨由天,小雨由山。」想不誣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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