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筆記雜錄 > 萬曆野獲編 | 上頁 下頁 |
詞曲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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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雜劇】 北雜劇已為金元大手擅勝場,今人不復能措手。曾見汪太函四作,為《宋玉高唐夢》、《唐明皇七夕長生殿》、《范少伯西子五湖》、《陳思王遇洛神》,都非當行;惟徐文長渭《四聲猿》盛行,然以詞家三尺律之,猶河漢也。梁伯龍有《紅線》、《紅綃》二雜劇,頗稱諧穩,今被俗優合為一大本南曲,遂成惡趣。近年獨王辰玉大史衡所作《真傀儡》、《沒奈何》諸劇,大得金元蒜酪本色,可稱一時獨步。然此劇俱四折,用四人各唱一折,或一人共唱四折,故作作者得逞其長,歌者亦盡其技。王初作《鬱輪袍》,乃多至七折,其《真傀儡》諸劇,又只以一大折了之,似尚隔一塵。頃黃貞甫汝亨以進賢令內召還,貽湯義仍新作《牡丹亭記》,真是一種奇文,未知于王實甫、施君美如何?恐斷非近日諸賢所辦也。湯詞系南曲,因論北詞附及之。 【雜劇院本】 涵虛子所記雜劇名家,凡五百余本,通行人間者不及百種。然更不止此,今教坊雜劇約有千本,然率多俚淺,其可閱者十之三耳。元人未滅南宋時,以此取士子優劣,每出一題,任人填曲,如宋宣和畫學,出唐詩一句,恣其渲染,選其得畫外趣者登高第,於是宋畫、元曲,千古無匹。元曲有一題而傳至四五本者,予皆見之,總只四折,蓋才情有限,北調又無多,且登場雖數人,而唱曲只一人,作者與扮者力量限俱盡現矣。自北有《西廂》,南有《拜月》,雜劇變為戲文,以至《琵琶》遂演為四十餘折,幾倍雜劇,然《西廂》到底描寫情感,予觀北劇,盡有高出其上者,世人未曾遍觀,逐隊吠聲,詫為絕唱,真井蛙之見耳。 本朝能雜劇者不數人,自周憲王以至關中康、王諸公,稍稱當行,其後則山東馮、李亦近之,然如《小尼下山》、《園林午夢》、《皮匠參禪》等劇,俱太單簿,僅可供笑謔,亦教坊耍樂院本之類耳。 雜劇如《王粲登樓》、《韓信胯下》、《關大王單刀會》、《趙太祖風雲會》之屬,不特命詞之高秀,而意象悲壯,自足籠蓋一時,至若《謅梅香》、《倩女離魂》、《牆頭馬上》等曲,非不輕俊,然不出房帷窠白,以《西廂》例之可也。他如《千里送荊娘》、《元夜鬧東京》之屬,則近粗莽;《華光顯聖》、《目連入冥》、《大聖收魔》之屬,則太妖誕,以至《三星下界》、《天官賜福》,種種吉慶傳奇,皆系供奉御前,呼嵩獻壽,但宜教坊及鐘鼓司肄習之,並勳戚貴璫輩讚賞之耳。若所謂院本者,本北宋微宗時「五花爨弄」之遺,有散說、有道念、有筋斗、有科泛,初與雜劇本一種,至元世始分為兩,迨本朝則院本不傳久矣,今尚稱院本,猶沿宋金之舊也。金章宗時,董解元《西廂》尚是院本模範,在元末已無人能按譜唱演者,況後世乎? 【戲旦】 自北劇興,名男為正末,女曰旦兒,相傳入于南劇,雖稍有更易,而旦之名不改,竟不曉何義。今觀《遼史.樂志》:大樂有七聲,謂之七旦,凡一旦管一調,如正宮越調、大食中呂之屬,此外又有四旦二十八調,不用黍律,以琵琶葉之。按,此即今九宮譜之始,所謂旦,乃司樂之總名,以故金元相傳,遂命歌妓領之,因以作雜劇,流傳至今,旦皆以娼女充之,無則以優之少者假扮,漸遠而失其真耳。大食,今曲譜中訛作大石,又遼大樂各調協音,其聲凡十,曰五凡工尺上一,於律呂各缺其一,則至今用之,南北無異,幾如時藝之四股八比,不可易也。 元人雲:雜劇中用四人,曰末泥色,主引戲吩咐;曰副淨色,發喬;曰副末色,主打諢;又或一人裝孤老,而旦獨無管色,益如旦為管調,如教坊之部頭、色長矣。 【笛曲】 今按樂者必先學笛,如五凡工尺上一之屬,世以為俗工俚習,不知其來舊矣。宋樂書雲:黃鐘用合字,大呂太簇用四字,夾鐘姑洗用一字,夷則南呂用工字,無射應鐘用凡字,中呂用上字,蕤賓用鉤字,林鐘用尺字,黃鐘清用六字,大呂夾鐘清用五字,又有陰陽及半陰半陽之分,而遼世大樂各調之中,度曲協律其聲凡十:曰五凡工尺上一四六鉤合,近十二雅律,於律呂各缺其一,以為猶之雅音之及商也。可見宋遼以來,此調已為之祖,今樂家傳習數字,如律詩之有四韻八句,時藝之有四股八比,普天下不能越,猶昧其本始耳。 【俗樂有所本】 都下貴璫家作劇,所用童子名倒刺小廝者,先有敲水盞一戲,甚為無謂,然唐李琬已造此,但用九甌盛水擊之合五聲四清之音,謂之水盞,與今稍不同耳。又吳下向來有俚下婦人,打三棒鼓乞錢者,予幼時尚見之,亦起唐鹹通中,王文通好用三杖打撩,萬不失一,但其器有三等,一曰頭鼓,形類鞀,二曰聒鼓,三曰和鼓,今則一鼓三槌耳。即今串板,亦古之拍板,大者九板,小者六板,以韋編之,本胡部樂,蓋以代抃,因古人以抃節舞,而此用板代之,唐人謂之樂句,宋朝止用六板,予向亦曾見,今則四板矣。又今有所謂十樣錦者,鼓笛螺板大小鈸鉦之屬,齊聲振響,亦起近年,吳人尤尚之。然不知亦沿正德之舊,武宗南巡自造靖邊樂,有笙、有笛、有鼓、有歇落吹打諸雜樂,傳授南教坊,今吳兒遂引而伸之,真所謂今之樂猶古之樂。 【俚語】 今樂器中有四弦,長項圓鼙者,北人最善彈之,俗名琥珀槌,而京師及邊塞人又呼胡博詞。餘心疑其非,後偶與教坊老妓談及,曰此名渾不是,蓋以狀似箜篌、似三弦、似瑟琵、似阮、似胡琴,而實皆非,故以為名,本虜中馬上所彈者,予乃信以為然。及查正統年間賜迤北瓦刺可汗諸物中,有所謂虎撥思者,蓋即此物,而《元史》中又稱火不思,始知渾不是之說亦訛耳。又有緊急鼓者,訛為錦雞鼓,總皆樂也。又北人詈婦之下劣者曰歪辣骨,詢其故,則雲:「牛身自毛骨皮肉以至能體,無一棄物,惟兩角內有天頂肉少許,其穢逼人,最為賤惡,以此比之粗婢。」後又問京師之熟諳市語者,則又不然,雲:「往時宣德間,瓦刺為中國頻征,衰弱貧苦,以其婦女售與邊人,每口不過酬幾百錢,名曰瓦刺姑,以其貌寢而價廉也」,二說未知孰是。 京師稱婦人所帶冠為提地,蓋鬏髻兩字俱入聲,北音無入聲者,遂訛至此。又呼促織為趨趨,亦入聲之誤,今南客聞之,習久不察,亦襲其名,誤矣。 元人呼命婦所帶笄曰罟罟,蓋虜語也,今貢夷男子所戴亦名罟罟帽,不知何所取義,罟字作平聲。 【舞名】 頃在梁溪鄒彥吉家觀舞,因誇皆婦人盤中、掌上之遺耳,乃古人之舞不傳久矣。古有鞞舞、鞶舞、鐸舞、笛舞、肇舞,固絕不知何狀,即最後如唐太宗七德舞,明皇之龍池舞、傾杯舞及霓裳羽衣之舞,在宋已亡。然古人酒歡起舞多男子,如唐張錫等談容娘舞、楊再思之高麗舞、祝欽朋之八風舞,則大臣亦為之;安祿山之胡旋舞,僕固懷恩為宦官駱奉仙舞,則胡虜亦為之;若和歌起舞,與張存業求纏頭,則儲君亦為之矣。唐開成間,樂人崇鬍子其人能軟舞,其舞容有大垂手、小垂手、驚鴻、飛燕、婆娑之屬,其腰肢不異女郎,則知唐末已全重婦人,而唐時教坊樂,又有垂手羅、回波樂、蘭陵王、春鶯囀、半社渠、借席、烏夜啼之屬,謂之軟舞,阿遼、柘枝、黃獐、拂菻、大渭州、達摩之屬,謂之健舞,又不專用女郎也。宋時宗廟朝享之外,亦用婦人,其所謂女童隊、小兒隊、教坊隊者,已如今俗舞,至金元益以虜習,彌不可問。今世學舞者,俱作汴梁與金陵,大抵俱軟舞,雖有南舞、北舞之異,然皆女伎為之;即不然,亦男子女妝以悅客,古法澌滅,非始本朝也。至若舞用婦人,實勝男子,彼劉、項何等帝王,尚屬虞、戚為之舞,唐人謂教坊雷大使舞極盡巧工,終非本色,蓋本色者婦人態也。鄒深是予言。 【金瓶梅】 袁中郎《觴政》以《金瓶梅》配《水滸傳》為外典,餘恨未得見。丙午遇中郎京邸,問曾有全帙否?曰:「第睹數卷甚奇快,今惟麻城劉涎白承禧家有全本,蓋從其妻家徐文貞錄得者。」又三年,小修上公車,已攜有其書,因與借抄挈歸。吳友馮猶龍見之驚喜,慫恿書坊以重價購刻,馬仲良時榷吳關,亦勸予應梓人之求,可以療饑,予曰:「此等書必遂有人板行,但一出則家傳戶到,壞人心術,他日閻羅究詰始禍,何辭置對?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?」仲良大以為然,遂固篋之。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。然原本實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,遍覓不得,有陋儒補以入刻,無論膚淺鄙俚,時作吳語,即前後血脈亦絕不貫串,一見知其贗作矣。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,指斥時事,如蔡京父子則指分宜,林靈素則指陶仲文,朱勔則指陸炳,其它各有所屬雲。中郎又雲:「尚有名《玉嬌李》者,亦出此名士手,與前書各設報應因果,武大後世化為淫夫,上烝下報,潘金蓮亦作河間婦,終以極刑,西門慶則一騃憨男子,坐視妻妾外遇,以見輪回不爽。」中郎亦耳剽未之見也。去年抵輦下,從丘工部六區志充得寓目焉,僅首卷耳,而穢黷百端,背倫滅理,幾不忍讀,其帝則稱完顏大定,而貴溪分宜相構亦暗寓焉,至嘉靖辛醜庶常諸公,則直書姓名,尤可駭怪,因棄置不復再展,然筆鋒恣橫酣暢,似尤勝《金瓶梅》。邱旋出守去,此書不知落何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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