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筆記雜錄 > 萬曆野獲編 | 上頁 下頁 |
詞曲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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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張伯起傳奇】 伯起少年作《紅拂記》,演習之者遍國中,後以丙戌上太夫人壽,作《祝發記》,則母已八旬,而身亦耳順矣。其繼之者則有《竊符》、《灌園》、《扊扅》、《虎符》共刻函為《陽春六集》,盛傳於世,可以止矣。暮年值播事奏功,大將楚人李應祥者,求作傳奇以侈其勳,潤筆稍溢,不免過於張大,似多此一段蛇足,其曲今亦不行。同時沈寧庵璟吏部,自號詞隱生,亦酷愛填詞,至今三十餘種,其盛行者惟《義俠》、《桃符》、《紅蕖》之屬。沈工歌譜,每制曲必遵《中原音韻》、《太和正音》諸書,欲與金元名家爭長,張則以意用韻,便俗唱而已。予每問之,答雲:「子見高則誠《琵琶記》否?予用此例,奈何訝之?」 【梁伯龍傳奇】 同時昆山梁伯龍辰魚亦稱詞家,有盛名,所作《浣紗記》至傳海外,然止此不復續筆,其大套小令,則有《江東白苧》之刻,尚有傳之者。《浣紗》初出,梁遊青浦,時屠緯真隆為令,以上客禮之,即命優人演其新劇為壽,每遇佳句,輒浮大白酬之,梁亦豪飲自快;演至出獵,有所謂「擺開擺開」者,屠厲聲曰:「此惡語,當受罰。」蓋已預儲洿水,以酒海灌三大盂。梁氣索,強盡之,大吐委頓,次日不別竟去。屠凡言及,必大笑,以為得意事。 【曇花記】 今上甲申歲,刑部主事俞識軒顯卿論劾禮部主事屠長卿隆,得旨兩人俱革職為民。俞,松江之上海人,為孝廉時,適屠令松之青浦,以事乾謁之,屠不聽,且加侮慢,愈心恨甚,至是具疏指屠淫縱,並及屠帷簿,至雲日中為市,交易而退,又有翠館侯門、青樓郎署諸嫖語,上覽之大怒,遂並斥之。屠自邑令內召甫年余,俞第後授官祗數月耳,睚眥之忿,兩人俱敗,終身不復振,人亦惜屠之才,然終不以登啟事也。西寧夫人有才色,工音律,屠亦能新聲,頗以自炫,每劇場輒闌入群優中作技,夫人從簾箔中見之,或勞以香茗,因以外傳,至於通家往還亦有之,何至如俞疏云云也?近年屠作《曇花記》忽以木清泰為主,嘗怪其無謂,一日遇屠于武林,命其家僮演此曲,揮策四顧,如辛幼安之歌千古江山自鳴得意。予于席間私問馮開之祭酒雲:「屠年伯此記,出何典故?」馮笑曰:「子不知耶?木字增一蓋成宋字,清字與西為對,泰即寧之意也,屠晚年自恨往時孟浪,致累宋夫人被醜聲,侯方向用,亦因以坐廢,此懺悔文也。」時虞德園吏部在坐,亦聞之笑曰:「故不如予作《曇花記序》,雲此乃大雅《目連傳》,免涉閨閣葛藤語,差為得之。」予應曰:「此乃著色《西遊記》,何必詰其真偽?」今馮年伯歿矣,其言必有所本,恨不細叩之。 【拜月亭】 何元朗謂《拜月亭》勝《琵琶記》,而王弇州力爭以為不然,此是王識見未到處。《琵琶》無論襲舊太多,與《西廂》同病,且其曲無一句可入弦索者。《拜月》則字字穩帖,與彈搊膠黏,蓋南曲全本可上弦索者惟此耳。至於走雨、錯認、拜月諸折,俱問答往來,不用賓白,固為高手,即旦兒髻雲堆小曲,模擬閨秀嬌憨情態,活脫逼真,《琵琶》咽糠、描真亦佳,終不及也。向曾與王房仲談此曲,渠亦謂乃翁持論未確,且雲:「不特別調之佳,即如聶古陀滿爭遷都,俱是兩人胸臆見解,絕無奏疏套子,亦非今人所解。」予深服其言。若《西廂》才華富贍,北詞大本未有能繼之者,終是肉勝於骨,所以讓《月亭》一頭地。元人以鄭、馬、關、白為四大家,而不及王實甫,有以也。《月亭》後小半已為俗工刪改,非復舊本矣,今細閱拜新月以後,無一詞可入選者,便知此語非謬。《月亭》之外,予最愛《繡襦記》中鵝毛雪一折,皆乞兒家常口頭話,熔鑄渾成,不見斧鑿痕跡,可與古詩《孔雀東南飛》「唧唧複唧唧」並驅。餘謂此必元人筆,非鄭虛舟所能辦也,後問沈寧庵吏部,雲果曾於元雜劇中見之,恨其時不曾問得是出何詞。予所見鄭元和雜劇凡三本,皆無此曲。 往年癸巳,吳中諸公子習武,為江南撫臣朱鑒塘所訐,謂諸公子且反,其贈答詩雲:「君實有心追季布,蓬門無計托朱家」,實謀反確證。給事中趙完璧因據以上聞。時三相皆吳越人,恐上遂信為真,急疏請行撫按會勘虛實。朱已去任,有代為解者曰:「此《拜月亭》曲中陀滿興福投蔣世隆,蔣因有此句答贈,非創作者。」因取坊間刻本證,果然,諸公子獄始漸解。王房仲亦諸公子中一人也。今細閱新舊刻本,俱無此一聯,豈大獄興時,習其連累,削去此二句耶?或雲:「《拜月》初無是詩,特解紛者詭為此說,以代聊城矢耳,豈其然乎?」 【北詞傳授】 自吳人重南曲,皆祖昆山魏良輔,而北調幾廢。今惟金陵存此調,然北派亦不同,有金陵,有汴梁,有雲中,而吳中以北曲擅場者,僅見張野一人,故壽州產也,亦與金陵小有異同處。頃甲辰年,馬四娘以生平不識金閶為恨,因挈其家女郎十五六人來吳中,唱《北西廂》全本。其中有巧孫者,故馬氏粗婢,貌奇醜而聲遏雲,于北詞關捩竅妙處備得真傳,為一時獨步,他姬曾不得其十一也。四娘還曲中即病亡,諸妓星散,巧孫亦去為市嫗,不理歌譜矣。今南教坊有傳壽者,字靈修,工北曲,其親生父家傳,誓不教一人,壽亦豪爽,談笑傾坐。若壽複嫁去,北曲真同《廣陵散》矣。 【時尚小令】 元人小令行于燕趙,後浸淫日盛,自宣正至成弘後,中原又行《鎖南枝》、《傍妝台》、《山坡羊》之屬。李崆峒先生初自慶陽徙居汴梁,聞之,以為可繼國風之後;何大複繼至,亦酷愛之,今所傳《泥捏人》及《鞋打卦》、《熬鬏髻》三闋,為三牌名之冠,故不虛也。自茲以後,又有《耍孩兒》、《駐雲飛》、《醉太平》諸曲,然不如三曲之盛。嘉隆間,乃興《鬧五更》、《寄生草》、《羅江怨》、《哭皇天》、《乾荷葉》、《粉紅蓮》、《桐城歌》、《銀紐絲》之屬,自兩淮以至江南,漸與詞曲相遠,不過寫淫媟情態,略具抑揚而已。比年以來,又有《打棗竿》、《掛枝兒》二曲,其腔調約略相似,則不問南北,不問男女,不問老幼良賤,人人習之,亦人人喜聽之,以至刊佈成帙,舉世傳誦,沁入心腑,其譜不如從何來,真可駭歎。又《山坡羊》者,李、何二公所喜,今南北詞俱有此名,但北方惟盛愛《數落山坡羊》,其曲自宣、大、遼陳三鎮傳來,今京師妓女慣以此充弦索北調,其語穢褻鄙淺,並桑濮之音亦離去已遠,而羈人遊婿,嗜之獨深,丙夜開樽,爭先招致,而教坊所隸箏蓁等色,及九宮十二則,皆不知為何物矣。俗樂中之雅樂,尚不諧裡耳如此,況真雅樂乎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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