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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人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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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恩詔逐山人】 恩詔內又一款,盡逐在京山人,尤為快事。年來此輩作奸,妖訛百出,如《逐客鳴冤錄》僅其小者耳。昔年吳中有山人歌,描寫最巧,今閱之未能得其十一,然以清朝大慶,溥海沾浩蕩之恩,而獨求多於鼠輩,謂之失體則可,若雲已甚,恐未必然。 按,相門山人,分宜有吳擴,華亭有沈明臣,袁文榮有王稚登,申吳門有陸應陽諸人,俱降禮為布衣交,唯江陵、太倉無之。今則執廝隸役,作倡優態,又非諸君比矣。 【別號有所本】 別號濫觴非一,有出新意者,有自鳴其志者,似稍脫套,然亦有所本。如倪元鎮自謂倪迂,而司馬君實之迂叟,晁明遠之景迂,蓋又景司馬,則固先之矣;倪又自謂懶瓚,則唐僧懶殘,宋馬永卿之懶真子,又先之矣。近日陳仲醇品格略與元鎮伯仲,其別號眉公,人頗稱其新,但國初詩人楊孟戰名基其,吳縣人,已號眉庵,謂如人眉在面,雖不可少,而實無用,以寓自謙,仲醇意亦取此,然亦落第二義矣。 楊在洪武間,官至山西按察使,與高啟、張羽、徐賁齊名,謂之吳中四傑。初楊鐵崖游吳,重其才,曰:「又得一鐵矣」。 【山人名號】 山人之名本重,如李鄴侯僅得此稱,不意數十年來,出遊無籍輩,以詩卷遍贄達官,亦謂之山人,始于嘉靖之初年,盛於今上之近歲,吳中友人遂有作山人歌曲者,而情狀著矣。撫按藩臬大吏有事地方,作檄文以關防詐偽,動稱山人星相,而品第定矣。按,今廣西、貴州深僻之地,跧伏菁莽中,不夷不漢,粗納糧稅者,呼為山總山老,其部落則名山人。正德間郁林州土夷韋觀敬上疏求入貢,直署其銜曰山人某,更屬可笑。然南宋講學盛時,如白鹿洞等書院,主其教者亦稱山長,故元尚沿之,蓋山派不同如此。 唐太僕卿韋觀,為巫所挾,哀懇曰:「願山人無為言。」則巫覡亦稱山人。後唐宗後父劉叟以醫蔔自稱山人,又金元胡俗,凡掌禮儐相亦稱山人。見雜劇中。見雜劇中四字,據寫本補。 【山人歌】 張伯起孝廉鳳翼,長王百欲八歲,亦痛惡王為人,因作山人歌罵之,其描寫醜態,可謂曲盡。初直書王姓名,友人規之,改作沈嘉則明臣,複有諫止者,並沈去之。張以母老,至庚辰科即絕意公車,足跡不入公府,與王行徑敻別,故有此歌,然亦褊矣。 【王百穀詩】 近年詞客寥落,唯王百谷巍然魯靈光,其詩纖秀,為人所愛,亦間受譏彈。如其初入京試內閣紫牡詩,中一聯雲:「色借相公袍上紫,香分天子殿中煙」,極為袁元峰煒相公所賞,因成知己。同邑周幼海長王十年,素憎王,因改袍為脬、殿為屁以謔之,兩人遂成深仇。王又有詩雲:「窗外杜鵑花作鳥,墓前翁仲石為人」,時汪太函介弟仲淹道貫偕兄至吳,亦效其體作贈百穀詩:「身上楊梅瘡作果,眼中蘿蔔翳為花。」時王正患梅毒偏體,而其目微帶障故雲,故雲言。雖切中,微傷雅厚矣。 宋張浚自富平大敗歸,有郭奕者改韓昌黎贈裴令公詩贈之雲:「荊山行盡華山來,日照關門兩扇開。刺史莫嫌迎候遠,相公親送陝西回。」與此正同,終不如即改王詩之更巧也。周、王俱以善書冠吳中,各不相下,王目周書為蚯蚓拖泥,周亦目王書為螳螂打拱,似亦微肖雲。 【山人對聯】 向見王百谷家桃符雲:「豈有文章驚海內,漫勞車馬駐江牛。」哂其太誇。近見吳中山人錢象先者,乃書對雲:「旁人錯比楊雄宅,懶惰無心作解嘲。」更不自揆甚矣。頃過陳眉公堂中書一聯:「天為補貧偏與健,人因見懶誤稱高。」蓋用陸務觀語,雖謙抑而實簡傲,勝王錢用杜句十倍矣。去年至支硎山範長白學使齋中,懸聯雲:「松風高士供,蘭夢美人圓。」其所書即所作也。時範未有子,故有夢蘭句,然圓夢字又作原,唐宋人皆已兩用之,未知孰是。範又有對雲:「門前白水流將去,屋裹青山跳出來。」又用笑林中俚童屬對語,亦奇。 【山人愚妄】 近來山人偏天下,其寒乞者無論,稍知名者,如余所識陸伯生名應陽,雲間斥生也,不禮於其鄉,少時受知于申文定相公,申當國時,藉其勢攫金不少。吾鄉則黃葵陽學士及其長公中丞,稱莫逆,代筆劄,然其才庸腐,無一致語,時同裡陳眉公方以盛名傾東南,陸羨且妒之,詈為咿啞小兒,聞者無不匿笑。乃高自矜重,一日忽寫所作詩一卷餉餘,且曰:「公其珍之,持出門,即有徽人手十金購去矣。」餘曰:「誠然,但我獲金無用。」顧旁立一童曰:「汝衣敝,可挈往市中博金制新袍,便可拜謝陸先生。」語未畢,大怒而去。又一閩人黃白仲,名之璧,慣遊秣陵,以詩自負,僦大第以居,好衣盛服,躡華靴,乘大轎,往來顯者之門。一日拜客歸,橐中窘甚,輿者索雇錢,則曰:「汝日扛黃先生,其肩背且千古矣,尚敢索錢耶?」輿夫曰:「公貴人也,無論舁五體以出,即空舁此兩靴,亦宜酬我值。」彼此爭言不已,觀者群聚。有友過其門,聞而解之曰:「一榮其肩,一尊其足,兩說皆有理,各不受賞可也。」輿夫掩口而去。此鐘伯敬客白下親見者,此輩之愚妄,大抵如此。 先達如李本甯、馮開之兩先生,俱喜輿山人交,其仕之屢躓頗亦由此。餘嘗私問兩公曰:「先生之才,高出此曹萬萬倍,何賴於彼而惑昵之?」則曰:「此輩以文墨餬口四方,非獎借遊揚,則立槁死矣,稍與周旋,俾得自振,亦菩薩普度法也。」兩公語大都皆如此,餘心知其非誠言,然不敢深詰。近日與馬仲良交最狎,其座中山人每盈席,餘始細叩之,且述李、馮二公語,果確否?仲良曰:「亦有之,但其愛憐亦有因,此輩率多儇巧,善迎意旨,其體善承,有倚門斷袖所不逮者,宜仕紳溺之不悔也。」然則弇州譏其罵坐,反為所欺矣。 弇州先生與王文肅書有雲:「近日風俗愈澆,健兒之能嘩伍者、青衿之能卷堂者、山人之能罵坐者,則上官即畏而奉之如驕子矣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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