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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春瑣譚五則(3)


  惟杏花春始終未嘗為所摧折,偶有訶責,一二語即解。蓋杏花春媚態天然,不假修飾,凡見者皆覺心花怒放,雖憤恨正盛,無不一見即消。而文宗之嬖杏花春,更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。故醉後雖鬱怒欲發,杏花春綽約而前,上必狎抱之曰:「此朕如意珠也。」其或偶加以暗嗚叱吒,杏花春卻行惴顫,狀至可憐,雖不啟齒,上必反語曰:「個妮子膽怯哉,生小殆未經風雨也。」以故凡遇上醉,諸姬必膜拜頂禮,鹹求杏花春為代表,蘄免譴責。眾皆稱杏花春為「歡喜佛」,或雲「劉海喜」,杏花春亦不以為忤也。性柔婉篤順,上下無不憐愛,雖西後極妒,亦雲:「我見猶憐,無可奈何。」

  顧有一癖,則愛財如命。平居設一撲滿,凡賜金錢,必藏弆之,既入即不令複出,雖誘引逼迫,俱可置之不理。上知其如此,珍賞常過於他人,而杏花春輒自言貧甚。人或知其機密,反唇相稽,則曰:「是區區者,何足言財,聊備遊戲耳。他日苟有進,不使睹金玉滿堂不止。」其貪如此。每遇人淑慎無所爭,及計較錙銖,必悻悻然見於詞色。人以故銜之,致相竊議曰:「聞彼為婢子,誠哉,其婢子也。」惜秉慧美之質,而習俗所移,雖至貪極鄙而不惜,殆所見者小,而又加以不學歟。

  每遇上醉,眾挽為代表,彼必需索賄金,不滿欲壑,則且遲遲不肯應召。至事急,仍必如其所索以償之而後已。見者既慣,必摒擋一切速償之,知與斤斤無幸也。

  西後知其有守錢虜癖,而窺其囊頗富,乃嗾他姬誘與六博。杏花春不知其詐,昕夕從事,興高采烈。初多博進,迨其終局,則負籌累累,居然垂千金矣。意大窘,聲言:「力不能支,吾不認博負。」正擾攘間,帝駕適來,問所以,曰:「杏花春之負金,朕應為之償,毋喧聒也。」眾見上已任此,遂不敢有言,杏花春意張甚。此後凡有博負,輒故故不償以待上命;博進則囊之去。眾故候上醉時向索,欲以激上怒。抑知上反斥諸姬之不應力索,不責杏花春也。

  杏花春所積,不下十余萬金。嘗托心腹內侍挽其主母代為存貯取息,又恐乾沒,乃聲言必立券契。主母以為不信己,頗憤懟,不願為之經理。杏花春知不合理,乃出千金為壽。主母益怒曰:「吾非貪得無厭者,奈何以此相嘗試耶?」後杏花春卒為其子說項,得一郎官始已。及焚園之變,杏花春以金多,為西後侍者所垂涎,竟戕之而奪其所有。

  車駕出宣武門,偶過某橋下,遙瞻浣衣女子甚麗,以詰內監。

  內監乃遣人四出偵之,知為某孀婦女,曰:「是易圖也。」乃齎金往說之。孀婦拒之曰:「妾不願金,且吾女羅敷也。貴人亦知禮,安能逼良為賤?」內監怒曰:「爾一婦人,乃斗膽若此,獨敢抗天子之命耶?」婦色然曰:「妾知誰為天子?妾知守禮與信而已。既自有夫,誰可奪者?速去!毋圂我。」內監嗤之以鼻曰:「行見不出十小時,立破爾家。」孀婦方欲有言,女遽止之曰:「胡為以唇舌賈禍?」孀婦始默然,內監亦去。女謂孀母曰:「彼必複來,兒不避,恐陷於不測之禍,不如往姨家暫居。」母亦謂然。

  迨晚,數內監洶洶入,破扉折欞,備極兇悍,勢在得女,則挾與俱去。無何,終不可得,乃牽孀婦行,將押其母以易女。孀婦號泣以從,市人鹹酸鼻。女聞之,欲出救母,姨曰:「否!否!是自罹於網也。彼等但恫喝術耳,必不敢誰何汝母。吾以為乘此時招汝婿來,既成婚,偕往求釋母,則官中人亦當論情,法決不能強離人夫婦也。」女然其議。亟囑媒氏往告婿,則南遊未歸,且罔識其蹤跡所在,意大沮喪。

  而內侍哄然曰相逼,勢無術可以解免。女憤欲覓死,姨氏恐禍及己,乃紿之曰:「此間風聲漸惡,彼輩探知吾匿汝,滅門之禍即在旦夕。若汝以自殺了事,是更葬送吾一家也。吾意汝不如姑往某尼庵中,作帶發優婆夷。內侍雖悍,豈能強奪方外人?而吾亦得脫去乾系,寧不大佳?」

  女尋思無計,勉從其議,即往西山某尼庵受戒,曰:「薄命如此,恐終無破鏡重圓之日。不如長齋繡佛,以了餘生。」遂毅然祝發,作比邱尼妝矣。蓋數日前有人傳說,婿已在南省遇匪,為匪所戕。道路為兵燹所梗,雖不能必其確否,然可決其北來無期也。

  女既居尼庵,殊亦無苦。一日,有高軒駟馬過門,雲貴人蒞止。諸尼俱披袈裟出迎,女獨以耽靜不出。無何,貴人入,翠華招展,知為至尊。諸尼伏地呼佛爺,女自簾隙窺之,身顫欲僕。忽上有所見,乃曰:「簾中有人影,何也?」內侍應聲牽女出。女心急足違,淚下如雨。上諦視之曰:「此尼非個中人,似曾相識。且綺年玉貌,何苦而甘岑寂耶?」女言:「夫流落南中,生死未蔔,母為官事所羈。自知命薄,願事焚修,不願問人間繁華事也。」上笑曰:「以子才貌,豈老於空門者?」顧命內侍以輿來,舁此女尼入園,安置某殿,善視之,勿令有所苦。諸內侍唯唯,女號泣不從。上自撫慰之,且言:「爾姑往彼。苟有志,決不相強。」既而女至園中,仍矢志不肯應上命。每上臨幸,輒跪地不復起。上賜以「陀羅春」之名。

  然終焚園之日,凡八月餘,上率未一幸也。事亟,女投池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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