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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八


  無星之秤,公則公矣,而不分明,無權之秤,平則平矣,而不通變。君子不法焉。

  羊腸之隘,前車覆而後車協力,非以厚之也。前車當關,後車停駕,匪惟同緩急,亦且共利害。為人也,而實自為也。

  嗚呼!士君子共事而忘人之急,無乃所以自孤也夫?

  萬水自發源處入百川,容不得,入江、淮、河、漢,容不得,直流至海,則浩浩恢恢,不知江、淮幾時入,河、漢何處來,兼收而並容之矣。閒雜懊惱,無端謗讟,償來橫逆,加之眾人,不受,加之賢人,不受,加之聖人,則了不見其辭色,自有道以處之。故聖人者,疾垢之海也。

  兩物交必有聲,兩人交必有爭。有聲,兩剛之故也。兩柔則無聲,一柔一剛亦無聲矣。有爭,兩貪之故也。兩讓則無爭,一貪一讓亦無爭矣。抑有進焉,一柔可以馴剛,一讓可以化貪。

  石不入水者,堅也,磁不入水者,密也。人身內堅而外密;何外感之能入?物有一隙,水即入一隙,物虛一寸,水即入一寸。

  人有兄弟爭長者,其一生於甲子八月二十五日,其一生於乙丑二月初三日。一曰:「我多汝一歲。」一曰:「我多汝月與日。」

  不決,訟於有司,有司無以自斷,曰:「汝兩人者,均平不相兄,更不然,遞相兄可也。」(此河圖太衍對待流行之全數)

  撻人者梃也,而受撻者不怨梃,殺人者刃也,而受殺者不怨刃。

  人間等子多不准,自有准等兒,人又不識。我自是定等子底人,用底是時行天平法馬。

  頸檠一首,足荷七尺,終身由之而不覺其重,固有之也。

  使他人之首枕我肩,他人之身在我足,則不勝其重矣。

  不怕炊不熟,只愁斷了火。火不斷時,煉金煮砂可使為水作泥。而今冷灶清鍋,卻恁空忙作甚?

  王酒者,京師富店也。樹百尺之竿揭,金書之簾羅,玉相之器,繪五楹之室,出十石之壺,名其館曰「五美」,飲者爭趨之也。然而酒惡,明日酒惡之名遍都市。又明日,門外有張羅者。予歎曰:「嘻!王酒以五美之名而彰一惡之實,自取窮也。夫京師之市酒者不減萬家,其為酒惡者多矣,必人人嘗之,人人始知之,待人人知之,已三二歲矣。彼無所表著以彰其惡,而飲者亦無所指記以名其惡也,計所獲視王酒亦百涪焉。朱酒者,酒美亦無所表著,計所獲視王酒亦百倍焉。」或曰:「為酒者將掩名以售其惡乎?」曰:「二者吾不居焉,吾居朱氏。夫名為善之累也,故藏修者惡之。彼朱酒者無名,何害其為美酒哉?」

  有膾炙於此,一人曰鹹,一人曰酸,一人曰淡,一人曰辛,一人曰精,一人曰粗,一人曰生,一人曰熟,一人曰適口,未知誰是。質之易牙而味定矣。夫明知易牙之知味,而未必已口之信從,人之情也。況世未必有易牙,而易牙又未易識,識之又來必信從已。嗚呼!是非之難一久矣。

  余燕服長公服少許,餘惡之,令差短焉。或曰:「何害?」餘曰:「為下者出其分寸長,以形在上者乏短,身之災也,害孰大焉?」

  水至清不掩魚鮞之細,練至白不藏蠅點之緇。故清白二宇,君子以持身則可,若以處世,道之賊而禍之藪也。故渾淪無所不包,幽晦無所不藏。

  人入餅肆,問:「餅直幾何?」館人曰:「餅一錢一。」食數餅矣,錢如數與之,館人曰:「餅不用面乎?應面錢若干。」食者曰,「是也,」與之,又曰:「不用薪水乎?應薪水錢若干。」食者曰:「是也。」與之。又曰:「不用人工為之乎?應工錢若干。」食者曰,「是也。」與之。歸而思于路曰:「吾愚也哉!出此三色錢,不應又有餅錢矣。」

  一人買布一匹,價錢百五十,令染人青之,染人曰:「欲青,錢三百。」既染矣,逾年而不能取,染人牽而索之曰:「若負我錢三百,何久不與?吾訟汝。」買布者懼,跽而懇之曰:「我布值已百五十矣,再益百五十,其免我乎?」染人得錢而釋之。

  無鹽而脂粉,猶可言也,西施而脂粉,不仁甚矣。

  昨見一少婦行哭甚哀,聲似賢節,意甚憐之。友人曰:「子得無視婦女乎?曰:」非視也,見也。大都廣衙之中,好醜雜遝,情態繽紛,入吾目者千般萬狀,不可勝數也,吾何嘗視?吾何嘗不見?吾見此婦亦如不可勝數者而已。夫能使聰明不為所留,心志不為所引,如風聲日影然,何害其為見哉?子欲入市而閉目乎?將有所擇而見乎?雖然,吾猶感心也,見可惡而惡之,見可哀而哀之,見可好而好之。雖惰性之正猶感也,感則人,無感則天。感之正者聖人,感之雜者眾人,感之邪者小人。君子不能無感,慎其所以感之者。此謂動處試靜,亂中見治,工夫效驗都在這裡。

  嘗與友人游圃,品題眾芳,渠以豔色濃香為第一。餘曰:「濃香不如清香,清香不若無香之為香,豔色不如淺色,淺色不

  如白色之為色。「友人日:」既謂之花,不厭濃豔矣。「餘曰:」花也,而能淡素,豈不尤難哉?若松柏本淡素,則不須稱矣。「

  服砒霜巴豆者,豈不得腸胃一時之快?而留毒五臟,以賊元氣,病者暗受而不知也。養虎以除豺狼,豺狼盡而虎將何食哉?主人亦可寒心矣。是故梁冀去而五侯來,宦官滅而董卓起。

  以佳兒易一跛子,子之父母不從,非不辨美惡也,各有所愛也。

  一人多避忌,家有慶賀,一切尚紅而惡素。客有乘白馬者,不令入廄。閑有少年面白者,善諧謔,以朱塗面入,主人驚問,生曰:「知翁之惡素也,不敢以白麵取罪。」滿座大笑,主人愧而改之。

  有過彭澤者,值盛夏風濤拍天,及其反也,則隆冬矣,堅冰可履。問舊館人:「此何所也?」曰:「彭澤。」怒曰:「欺我哉!吾始過彭澤可舟也,而今可車。始也水活潑,而今堅結,無一似昔也,而君曰彭澤,欺我哉!」

  人有夫婦將他出者,托僕守戶。愛子在牀,火延寢室。及歸,婦人震號,其夫環庭追僕而杖之。當是時也,汲水撲火,其兒尚可免與!

  發去木一段,造神櫝一,鏡臺一,腳桶一。錫五斤,造香爐一,酒壺一,溺器一。(此造物之象也。一段之木,五斤之錫,初無貴賤榮辱之等,賦畀之初無心,而成形之後各殊,造物者亦不知莫之為而為耳。木造物之不還者,貧賤憂戚,當安於有生之初,錫造物之迴圈者,富貴福澤,莫恃為固有之物。)

  某嘗入一富室,見四海奇珍山積,曰:「某物予取諸蜀,某物予取諸越,不遠數千里,積數十年以有今日。」謂予:「公有此否?」曰:「予性無所嗜,設有所嗜,則百物無足而至前。」問:「何以得此?」曰:「我只是積錢。」

  弄潮于萬層波面,進步於百尺竿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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