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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三


  藏人為君守財,吏為君守法,其守一也。藏人竊藏以營私,謂之盜。吏以法市恩,不曰盜乎?賣公法以酬私德,剝民財以樹厚交,恬然以為當然,可歎哉!若吾身家,慨以許人,則吾專之矣。

  弭盜之末務,莫如保甲;弭之本務,莫如教養。故斗米十錢,夜戶不閉,足食之效也。守遺待主,始于盜牛,教化之功也。夫盜,辱名也。死,重法也。而人猶為之,此其罪豈獨在民哉?而惟城池是恃,關鍵是嚴,巡緝是密,可笑也已。

  整頓世界,全要鼓舞天下人心。鼓舞人心,先要振作自家神氣。而今提綱摯領之人,奄奄氣不足以息,如何教海內不軟手折腳、零骨懈髓底!

  事有大於勞民傷財者,雖勞民傷財亦所不顧。事有不關利國安民者,雖不勞民傷財亦不可為。

  足民,王政之大本。百姓足,萬政舉;百姓不足,萬政廢。

  孔于告子貢以足食,告冉有以富之。孟子告梁王以養生、送死、無憾,告齊王以制田裡、教樹畜。堯、舜告此無良法矣。哀哉!

  百姓只幹正經事,不怕衣食不豐足。君臣只幹正經事,不怕天下不太平。試問百司庶府所職者何官?終日所幹者何事?

  有道者可以自省矣。

  法至於平靜矣,君子又加之以恕。乃知平者,聖人之公也。

  恕者,聖人之仁也。彼不平者,加之以深,不恕者,加之以刻,其傷天地之和多矣。

  化民成俗之道,除卻身教,再無巧術;除卻久道,再無頓法。

  禮之有次第也,猶堂之有階,使人不得驟僭也。故等級不妨於太煩。階有級,雖疾足者不得闊步;禮有等,雖倨傲者不敢淩節。

  人才邪正,世道為之也。世道汙隆,君相為之也。君人者何嘗不費富貴哉?以正富貴人,則小人皆化為君子;以邪富貴人,則君子皆化為小人。

  滿目所見,世上無一物不有淫巧。這淫巧耗了世上多少生成底財貨,誤了世上多少生財底工夫,淫巧不誅,而欲講理財,皆苟且之談也。

  天地之財,要看他從來處,又要看他歸宿處。從來處要豐要養,歸宿處要約要節。

  將三代以來陋習敞規一洗而更之,還三代以上一半古意,

  也是一個相業。若改正朔、易服色,都是腐儒作用;茸傾廈,逐頹波,都是俗吏作用,于蒼生奚補?噫!此可與有識者道。

  禦戎之道,上焉者德化心孚,其次講信修睦,其次遠駕長驅,其次堅壁清野,其次陰符智運,其次接刃交鋒,其下叩關開市,又其下納幣和親。

  為政之道,第一要德感誠服孚,第二要令行禁止。令不行,禁不止,與無官無政同,雖堯、舜不能治一鄉,而況天下乎!

  防奸之法,畢竟疏於作奸之人。彼作奸者,拙則作偽以逃防,巧則就法以生弊,不但去害,而反益其害。彼作者十,而犯者一耳。又輕其罪以為未犯者勸,法奈何得行?故行法不嚴,不如無法。

  世道有三責:責貴,責賢,責壞綱亂紀之最者。三責而世道可回矣。貴者握風俗教化之權,而首壞以為庶人倡,則庶人莫不象之。賢者明風俗教化之道,而自壞以為不肖者倡,則不肖者莫不象之。責此二人,此謂治本。風教既壞,誅之不可勝誅,故擇其最甚者以令天下,此渭治末。本末兼治,不三年而四海內光景自別。乃今貴者、賢者為教化風俗之大蠢,而以體面寬假之,少嚴則曰苛刻以傷士大夫之體,不知二帝三王曾有是說否乎?世教衰微,人心昏醉,不知此等見識何處來?所謂淫朋比德,相為庇護,以藏其短,而道與法兩病矣。天下如何不敝且亂也?

  印書先要個印板真,為陶先要個模子好。以邪官舉邪官,以俗士取俗士,國欲治,得乎?

  不傷財,不害民,只是不為虐耳。苟設官而惟虐之慮也,不設官其誰虐之?正為家給人足,風移俗易,興利除害,轉危就安耳。設廉靜寡欲,分毫無損於民,而萬事廢弛,分毫無益於民也,逃不得尸位素餐四字。

  天地所以信萬物,聖人所以安天下,只是一個常字。常也者,帝王所以定民志者也。常一定,則樂者以樂為常,不知德;苦者以苦為常,不知怨。若謂當然,有趨避而無恩仇,非有大奸臣凶,不敢輒生厭足之望,忿恨之心,何則?狃于常故也。

  故常不至大壞極敝,只宜調適,不可輕變,一變則人人生覬覦。

  心,一覬覦則大家引領垂涎,生怨起紛,數年不能定。是以聖人只是慎常,不敢輕變;必不得已,默變,不敢明變;公變,不敢私變;分變,不敢圂變。

  紀綱法度,整齊嚴密,政教號令,委曲周詳,原是實踐躬行,期於有實用,得實力。今也自貪暴者好法,昏惰者廢法,延及今日萬事虛文,甚者迷製作之本意而不知,遂欲並其文而去之。只今文如學校,武如教場,書聲軍容,非不可觀可聽,將這二途作養人用出來,令人哀傷憤懣欲死。推之萬事,莫不

  皆然。安用縉紳簪嬰塞破世間哉?

  安內攘外之略,須責之將吏。將吏不得其人,軍民且不得其所,安問夷狄?是將吏也,養之不善則責之文武二學校,用之不善則責吏兵兩尚書。或曰:「養有術乎?」曰:「何患於無術?

  儒學之大壞極矣,不十年不足以望成材。武學之不行久矣,不十年不足以求名。將至於遴選於未用之先,條責于方用之際,綜核於既用之後,黜陟於效不效之時,盡有良法可旋至,而立有驗者。

  而今舉世有一大迷,自秦、漢以來,無人悟得。官高權重,原是投大遺艱。譬如百鈞重擔,須尋烏獲來擔;連雲大廈,須用大木為柱。乃朝廷求賢才,借之名器以任重,非朝廷市私思,假之權勢以榮人也。今也崇階重地,用者以為榮,人重以予其所愛,而固以吝於所疏,不論其賢不賢。其用者以為榮,己未得則眼穿涎流以幹人,既得則捐身樓骨以感德,不計其勝不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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