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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六


  世之頹波,明知其當變,狃於眾皆為之而不敢動;事之義舉,明知其當為,狃於眾皆不為而不敢動,是亦眾人而已。提抱之兒得一果餅,未敢輒食,母嘗之而後入口,彼不知其可食與否也。既知之矣,猶以眾人為行止,可愧也夫惟英雄豪傑不徇習以居非,能違俗而任道,夫是之謂獨複。嗚呼!此庸人智巧之士,所謂生事而好異者也。

  土氣不可無,傲氣不可有。士氣者,明於人己之分,守正而不詭隨。傲氣者,昧於上下之等,好高而不素位。自處者每以傲人為士氣,觀人者每以士氣為傲人。悲夫!故惟有士氣者能謙己下人。彼做人者昏夜乞哀,或不可知矣。

  體解神昏、志消氣沮,天下事不是這般人幹底。接臂抵掌,矢志奮心,天下事也不是這般人幹底。幹天下事者,智深勇沉、神閒氣定,有所不言,言必當,有所不為,為必成。不自好而露才,不輕試以幸功,此真才也,世鮮識之。近世惟前二種人,乃互相譏,識者胥笑之。

  賢人君子,那一種人裡沒有?鄙夫小人,那一種人裡沒有?

  世俗都在那爵位上定人品,把那邪正卻作第二著看。今有僕隸乞丐之人,特地做忠孝節義之事,為天地間立大綱常,我當北面師事之;環視達官貴人,似俛首居其下矣。論到此,那富貴利達與這忠孝節義比來,豈直太山鴻毛哉?然則匹夫匹婦未可輕,而下士寒儒其自視亦不可渺然小也。故論勢分,雖抱關之吏,亦有所下以伸其尊。論性分,則堯、舜與途人可揖讓於一堂。論心談道,孰貴孰賤?孰尊孰卑?故天地問惟道貴,天地間人惟得道者貴。

  山林處士常養一個傲慢輕人之象,常積一腹痛憤不平之氣,此是大病痛。

  好名之人充其心,父母兄弟妻子都顧不得,何者?名無兩成,必相形而後顯。葉人證父攘羊,陳仲子惡兄受鵝,周澤奏妻破戒,皆好名之心為之也。

  世之人常把好事讓與他人做,而甘居已於不肖,又要掠個好名兒在身上,而詆他人為不肖。悲夫!是益其不肖也。

  理聖人之口易,理眾人之口難。至人之口易為眾人,眾人之口難為聖人,豈直當時之毀譽,即千古英雄豪傑之士,節義正直之人,一入議論之家,彼臧此否,各騁偏執,互為雌黃。

  譬之舞文吏出入人罪,惟其所欲,求其有大公至正之見,死者複生。而響服者幾人?是生者肆口,而死者含冤也。噫!使臧否人物者,而出於無聞之士,猶昔人之幸也。彼擅著作之名,號為一世人傑,而立言不慎,則是獄成于廷尉,就死而莫之辯也,不仁莫大焉。是故君子之論人,與其刻也寧恕。

  正直者必不忠厚,忠厚者必不正直。正直人植綱常扶世道,忠厚人養和平培根本。然而激天下之禍者,正直之人;養天下之禍者,忠厚之過也。此四字兼而有之,惟時中之聖。

  露才是士君子大病痛,尤其甚於飾才。露者,不藏其所有也。飾者,虛剽其所無也。

  士有三不顧:行道濟時人顧不得愛身,富貴利達人顧不得愛德,全身遠害人顧不得愛天下。

  其事難言而於心無愧者,甯滅其可知之跡。故君子為心受惡,太伯是已。情有所不忍,而義不得不然者,寧負大不韙之名。故君子為理受惡,周公是已。情有可矜,而法不可廢者,甯自居於忍以伸法。故君子為法受惡,武侯是已。人皆為之,而我獨不為,則掩其名以分謗。故君子為眾受惡,宋子罕是已。

  不欲為小人,不能為君子。畢竟作甚麼人?曰:眾人。既眾人,當與眾人伍矣,而列其身名于士大夫之林可乎?故眾人而有士大夫之行者榮,士大夫而為眾人之行者辱。

  天之生人,雖下愚亦有一竅之明聽其自為用。而極致之,亦有可觀而不可謂之才。所謂才者,能為人用,可圓可方,能陰能陽,而不以已用者也,以己用皆偏才也。

  心平氣和而有強毅不可奪之力,秉公持正而有圓通不可拘之權,可以語人品矣。

  從容而不後事,急遽而不失容,脫略而不疏忽,簡靜而不涼薄,真率而不鄙俚,溫潤而不脂韋,光明而不淺浮,沉靜而不陰險,嚴毅而不苛刻,周匝而不煩碎,權變而不譎詐,精明而不猜察,亦可以為成人矣。

  厚德之士能掩人過,盛德之士不令人有過。不令人有過者,體其不得已之心,知其必至之情,而預遂之者也。

  烈士死志,守士死職,任士死怨,忿士死鬥,貪士死財,躁士死言。

  知其不可為而遂安之者,達人智士之見也;知其不可為而猶極力以圖之者,忠臣孝子之心也。

  無識之士有三恥:恥貧,恥賤,恥老。或曰:「君子獨無恥與?」曰:「有恥。親在而貧恥,用賢之世而賤恥,年老而德業無聞恥。」

  初開口便是煞尾語,初下手便是盡頭著,此人大無含蓄,大不濟事,學者戒之。

  一個俗念頭,一雙俗眼目,一口俗話說,任教聰明才辯,可惜錯活了一生。

  或問:「君子小人辯之最難?」曰:「君子而近小人之跡,小人而為君子之態,此誠難辯。若其大都,則如皂白不可掩也。君子容貌敦大老成,小人容貌浮薄瑣屑。君子平易,小人蹺蹊;君子誠實,小人奸詐;君子多讓,小人多爭;君子少文,小人多態。君子之心正直光明,小人之心邪曲微暖。君子之言雅淡質直,惟以達意;小人之言鮮濃柔澤,務於可人。君子與人親而不昵,宜諒而不養其過;小人與人狎而致情,諛悅而多濟其非。君子處事可以盟天質日,雖骨肉而不阿;小人處事低昂世態人情,雖昧理而不顧。君子臨義慷慨當前,惟視天下國家人物之利病,其禍福毀譽了不關心;小人防義則觀望顧忌,先慮爵祿身家妻子之便否,視社稷蒼生漫不屬己。君子事上,禮不敢不恭,難使任道;小人事上,身不知為我,側意隨人。君子禦下,防其邪而體其必至之情;小人禦下,遂吾欲而忘彼同然之願。君子自奉節儉恬雅,小人自奉汰侈彌文。君子親賢愛士,樂道人之善;小人嫉賢妒能,樂道人之非。如此類者,色色頓殊。孔子日:」患不知人「,吾以為終日相與,其類可分,雖善矜持,自有不可掩者在也。

  今之論人者,於辭受不論道義,只以辭為是,故辭甯矯廉,而避貪愛之嫌。于取與不論道義,只以與為是,故與甯傷惠,而避吝嗇之嫌。于怨怒不論道義,只以忍為是,故禮雖當校,而避無量之嫌。義當明分,人皆病其諛而以倨傲矜陵為節概;禮當持體,人皆病其倨而以過禮足恭為盛德。惟儉是取者,不辯禮有當豐;惟默是貴者,不論事有當言。此皆察理不精,貴賢知而忘其過者也。噫!與不及者誠有間矣,其賊道均也。

  狃淺識狹聞,執偏見曲說,守陋規格套,斯人也若為鄉里常人,不足輕重,若居高位有令名,其壞世教不細。

  以粗疏心看古人親切之語,以煩躁心看古人靜深之語,以浮泛心看古人玄細之語,以淺狹心看古人博洽之語,便加品隲,真孟浪人也。

  文薑與弒桓公,武后滅唐子孫,更其國廟,此二婦者,皆國賊也,而祔葬於墓,祔祭于廟,禮法安在?此千古未反一大案也。或曰:「子無廢母之義。」噫!是言也,閭閻市井兒女之識也,以禮言,三綱之重等於天地,天下共之。子之身,祖廟承繼之身,非人子所得而有也。母之罪,宗廟君父之罪,非人子所得而庇也。文姜、武后,莊公、中宗安得而私之?以情言,弒吾身者與我同丘陵,易吾姓者與我同血食;祖父之心悅乎?怒乎?對子而言則母尊,對祖父而言,則吾母臣妾也。以血屬而言,祖父我同姓,而母異姓也,子為母忘身可也,不敢仇,雖殺我可也不敢仇。宗廟也,父也,我得而專之乎?。專祖父之廟以濟其私,不孝;重生我之恩,而忘祖父之仇,亦不孝;不體祖父之心,強所仇而與之共土同牢,亦不孝。二婦之罪當誅,吾為人子不忍行,亦不敢行也;有為國討賊者,吾不當聞,亦不敢罪也。不誅不討,為吾母者逋戮之元兇也。葬于他所,食于別宮,稱後夫人而不系於夫,終身哀悼,以傷吾之不幸而已。莊公、中宗皆昏庸之主,吾無責矣。吾恨當時大臣陷君于大過而不顧也。或曰:「葬我小君文姜,夫子既許之矣,於何罪,焉?」曰:「此胡氏失仲尼之意也。仲尼蓋傷魯君臣之昧禮,而特著其事以示譏爾。曰我言不當我而我之也,曰小君言不成小君而小君之也。與曆世夫人同書而不異其詞,仲尼之心豈無別白至此哉?『不然,姜氏會齊侯,每行必書其惡,惡之深如此而肯許其為我小君耶?」或曰:「子狃於母重而不敢不尊,授狃於君命而不敢不從,是亦權變之禮耳。」餘曰:「否!否!宋桓夫人出耳,襄公立而不敢迎其母,聖人不罪。襄公之薄恩而美夫人之守禮,況二婦之罪彌漫宇宙萬倍於出者,臣子忘祖父之重,而尊一罪大惡極之母,以伸其私,天理民彝滅矣。道之不明一至是哉!余安得而忘言?」

  平生無一人稱譽,其人可知矣。平生無一人詆毀,其人亦可知矣。大如天,聖如孔子,未嘗盡可人意。是人也,無分君子小人皆感激之,是在天與聖人上,賢耶?不肖耶?我不可知矣。

  尋行數墨是頭巾見識,慎步矜趨是釵裙見識,大刀闊斧是丈夫見識,能方能圓、能大能小是聖人見識。

  春秋人計可否,畏禮義,惜體面。戰國人只是計利害,機械變詐,苟謀成計得,顧甚體面?說甚羞恥?

  太和中發出,金石可穿,何況民物有不孚格者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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