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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三


  聖賢

  孔子是五行造身,兩儀成性。其餘聖人得金氣多者則剛明果斷,得木氣多者則樸素質直,得火氣多者則發揚奮迅,得水氣多者則明徹圓融,得土氣多者則鎮靜渾厚,得陽氣多者則光明軒豁,得陰氣多者則沉默精細。氣質既有所限,雖造其極,終是一偏底聖人。此七子者,共事多不相合,共言多不相入,所同者大根本大節目耳。

  孔顏窮居,不害其為仁覆天下,何則?仁覆天下之具在我,而仁覆天下之心未嘗一日忘也。

  聖人不落氣質,賢人不渾厚便直方,便著了氣質色相;聖人不帶風土,賢人生燕趙則慷慨,生吳越則寬柔,就染了風土氣習。

  性之聖人,只是個與理相忘,與道為體,不待思,惟橫行直撞,恰與時中吻合。反之,聖人常常小心,循規蹈矩,前望後顧,才執得中字,稍放鬆便有過不及之差。是以希聖君子心上無一時任情恣意處。

  聖人一,聖人全,一則獨詣其極,全則各臻其妙。惜哉!

  至人有聖人之功而無聖人之全者,囿於見也。

  所貴乎剛者,貴其能勝己也,非以其能勝人也。子路不勝其好勇之私,是為勇字所伏,終不成個剛者。聖門稱剛者誰?吾以為恂恂之顏子,其次魯鈍之曾子而已,餘無聞也。

  天下古今一條大路,曰大中至正,是天造地設的。這個路上古今不多幾人走,曰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、孔、顏、曾、思、孟,其餘識得的周、程、張、朱,雖走不到盡頭,畢竟是這路上人。將這個路來比較古今人,雖伯夷、伊、惠也是異端,更那說那佛、老、楊、墨、陰陽術數諸家。若論個分曉,伯夷、伊、惠是旁行的,佛、老、楊、墨是斜行的,陰陽星數是歧行的。本原處都從正路起,卻念頭一差,走下路去,愈遠愈繆。所以說,異端言本原不異而發端異也。何也?佛之虛無是吾道中寂然不動差去,老之無為是吾道中守約施博差去,為我是吾道中正靜自守差去,兼愛是吾道中萬物一體差去,陰陽家是吾道中敬授人時差去,術數家是吾道中至誠前知差去。看來大路上人時為佛,時為老,時為楊,時為墨,時為陰陽術數,是合數家之所長。岔路上人佛是佛,老是老,楊是楊,墨是墨,陰陽術數是陰陽術數,殊失聖人之初意。譬之五味不適均不可以專用也,四時不錯行不可以專今也。

  聖人之道不奇,才奇便是賢者。

  戰國是個慘酷的氣運,巧偽的世道,君非富強之術不講,臣非功利之策不行,六合正氣獨鐘在孟子身上。故在當時疾世太嚴,憂民甚切。

  清任和時,是孟子與四聖人議定的諡法。祖術堯、舜,憲章文、武,上律天時,下襲水土,是子思作仲尼的讚語。

  聖賢養得天所賦之理完,仙家養得天所賦之氣完。然出陽脫殼,仙家未嘗不死,特留得此氣常存。性盡道全,聖賢未嘗不死,只是為此理常存。若修短存亡,則又系乎氣質之厚薄,聖賢不計也。

  賢人之言視聖人未免有病,此其大較耳。可怪俗儒見說是聖人語,便回護其短而推類以求通;見說是賢人之言,便洗索其疵而深文以求過。設有附會者從而欺之,則陽虎優孟皆失其真,而不免徇名得象之譏矣。是故儒者要認理,理之所在,雖狂夫之言,不異于聖人。聖人豈無出於一時之感,而不可為當然不易之訓者哉?

  堯、舜功業如此之大,道德如此之全,孔子稱讚不啻口出。

  在堯、舜心上有多少缺然不滿足處!道原體不盡,心原趁不滿,勢分不可強,力量不可勉,聖人怎放得下?是以聖人身囿于勢分,力量之中,心長於勢分、力量之外,才覺足了,便不是堯、舜。

  伊尹看天下人無一個不是可憐的,伯夷看天下人無-個不是可惡的,柳下惠看天下人無個不是可與的。

  浩然之氣孔子非無,但用的妙耳。孟子一生受用全是這兩字。我嘗雲:「孟於是浩然之氣,孔於是渾然之氣。渾然是浩然的歸宿。浩然是渾然的作用。惜也!孟子未能到渾然耳。」

  聖學專責人事,專言實理。

  二女試舜,所謂書不可盡信也,且莫說玄德升聞,四嶽共薦。以聖人遇聖人,一見而人品可定,一語而心理相符,又何須試? 即帝艱知人,還須一試,假若舜不能諧二女,將若之何?是堯輕視骨肉,而以二女為市貨也,有是哉?

  自古功業,惟孔孟最大且久。時雍風動,今日百姓也沒受用處,賴孔孟與之發揮,而堯、舜之業至今在。

  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,如九達之衢,無所不通;如代明之日月,無所不照。其餘有所明,必有所昏,夷、尹、柳下惠昏于清、任、和,佛氏昏於寂,老氏昏于裔,楊氏昏於義,墨氏昏于仁,管、商昏於法。其心有所向也,譬之鵑鴿知南;其心有所厭也,譬之盍旦惡夜。豈不純然成一家人物?競是偏氣。

  堯、舜、禹、文、周、孔,振古聖人無一毫偏倚,然五行所鐘,各有所厚,畢竟各人有各人氣質。堯敦大之氣多,舜精明之氣多,禹收斂之氣多,文王柔嘉之氣多,周公文為之氣多,孔子莊嚴之氣多,熟讀經史自見。若說天縱聖人,如太和元氣流行略不沾著一些,四時之氣純是德性,用事不落一毫氣質,則六聖人須索一個氣象無毫髮不同方是。

  讀書要看聖人氣象性情。鄉黨見孔子氣象十九至其七情。

  如回非助我牛刀割雞,見其喜處;由之瑟,由之使門人為臣,仍然於沮溺之對,見其怒處;喪予之慟,獲麟之泣,見其哀處;侍側言志之問,與人歌和之時,見其樂處;山梁雌雉之歎,見其愛處;斥由之佞,答子貢「君子有惡」之語,見其惡處;周公之夢,東周之想,見其欲處。便見他發而皆中節處。

  費宰之辭,長府之止,看閔子議論,全是一個機軸,便見他和悅而諍。處人論事之法,莫妙于閔于天生的一段中平之氣。

  聖人妙處在轉移人不覺,賢者以下便露圭角,費聲色,做出來只見張惶。

  或問,「孔、孟周流,到處欲行其道,似技癢的?」曰:「聖賢自家看的分數真,天生出我來,抱千古帝王道術,有旋乾轉坤手投,只兀兀家居,甚是自負,所以遍行天下以求遇夫可行之君。既而天下皆無一遇,猶有九夷、浮海之思,公山佛肸之往。

  夫子豈真欲如此?只見吾道有起死回生之力,天下有垂死欲生之民,必得君而後術可施也。譬之他人孺子入井與已無干,既在井畔,又知救法,豈忍袖手?

  明道答安石能使愧屈,伊川答子由,遂激成三黨,可以觀二公所得。

  休作世上另一種人,形一世之短。聖人也只是與人一般,才使人覺異樣便不是聖人。

  平生不作圓軟態,此是丈夫。能軟而不失剛方之氣,此是大丈夫。聖賢之所以分也。

  聖人于萬事也,以無定體為定體,以無定用為定用,以無定見為定見,以無定守為定守。賢人有定體,有定用,有定見,有定守。故聖人為從心所欲,賢人為立身行己,自有法度。

  聖賢之私書,可與天下人見;密事,可與天下人知;不意之言,可與天下人聞;暗室之中,可與天下人窺。

  好問、好察時,著一我字不得,此之謂能忘。執兩端時,著一人字不得,此之謂能定。欲見之施行,略無人己之嫌,此之謂能化。

  無過之外,更無聖人;無病之外,更無好人。賢智者于無過之外求奇,此道之賊也。

  積愛所移,雖至惡不能怒,狃於愛故也;積惡所習,雖至感莫能回,狃於惡故也。惟聖人之用情不狃。

  聖人有功于天地,只是人事二字。其盡人事也,不言天命,非不知回天無力,人事當然,成敗不暇計也。

  或問:「狂者動稱古人,而行不掩言,無乃行本顧言乎?孔子奚取焉?」曰:「此與行不顧言者人品懸絕。譬之於射,立拱把于百步之外,九矢參連,此養由基能事也。孱夫拙射,引弦之初,亦望拱把而從事焉,即發,不出十步之遠,中不近方丈之鵠,何害其為志士?又安知日關弓,月抽矢,白首終身,有不為由基者乎?是故學者貴有志,聖人取有志。狷者言尺行尺,見寸守寸,孔子以為次者,取其守之確,而恨其志之隘也。今人安於凡陋,惡彼激昂,一切以行不顧言沮之,又甚者,以言是行非謗之,不知聖人豈有一蹴可至之理?『希聖人豈有一朝徑頓之術?只有有志而廢於半途,未有無志而能行跬步者。」或曰:「不言而躬行何如?」曰:「此上智也,中人以下須要講求博學、審問、明辯,與同志之人相砥礪奮發,皆所以講求之也,安得不言?

  若行不顧言,則言如此而行如彼,口古人而心衰世,豈得與狂者同日語哉?「

  君子立身行已自有法度,此有道之言也。但法度自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、孔以來只有一個,譬如律令一般,天下古今所共守者。若家自為律,人自為令,則為伯夷、伊尹、柳下惠之法度。故以道為法度者,時中之聖;以氣質為法度者,一偏之聖。

  聖人是物來順應,眾人也是物來順應。聖人之順應也,從廓然太公來,故言之應人如響,而吻合乎當言之理;行之應物也,如取詣宮中,而吻合乎當行之理。眾人之順應也,從任情信意來,故言之應人也,好莠自口,而鮮與理合;事之應物也,可否惟欲,而鮮與理合。君子則不然,其不能順應也,不敢以順應也。議之而後言,言猶恐尤也;擬之而後動,動猶恐悔也。

  卻從存養省察來。噫!今之物來順應者,人人是也,果聖人乎?

  可哀也已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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