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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花神


  淞北玉生,前在芙蓉城中偷觀蕊榜,於是群仙名字,遂傳世間。或謂其下降塵寰,即為申江十美者,殆寓言也。繼竊視第二葉,瞥睹吳慧珍、張書玉二姝名,意謂此亦申江詞史也,顧其標名曰「十二花神」,意殊未解。正躊躇間,而二愛仙人已自內出,匆匆數語,遽令送歸,則爐鴨香溫,蓮漏正催三下也。於是默識於心,不以告人。居無何,秋風驟起,舊疾陡發,日惟偃息在床,重簾暗幕中,只以經卷藥爐,消遣晨夕。

  一夕,忽有持刺來招者,曰:「大羅天仙子相召。」生即隨之行。但覺舉足飄忽,如步虛空。未數裡,即抵一處,殿宇巍峨,彷佛王者居,榜曰「涵碧宮」。中設司香尉二人:一曰春妍,一曰秋媚。見生至,即出相迓。二女姿容,並皆佳妙,霓裳霞帶,披拂臨風。導生坐于宮左斗室中,則已先有一人在,據座觀書,引杯獨酌,近即之,天壤柿叟也。因問:「君何來此?」曰:「昨宵體中偶爾不愜,甫就枕,不意一伸足遽豁然如夢覺,主者命余司曼陀羅花,不日赴任。已遣魚軒往逆韻蓮、韻荷二姬矣。此間甚樂,不復思家。君如歸,煩為寄語:勿苦相憶也。」語未竟,有垂髫侍女四人,引錦幢繡來迓生曰:「主君請往相見。」

  生由陛升殿。殿上翠帷四垂,隱隱聞環珮聲。俄而帷開鏡現,殿上懸十二明珠,光輝四射,纖悉畢露。主者坐團欒大鏡中,慧相臨空,皓齒明眸,天人也。生至此不覺向上長揖,自稱賓萌。主者爰命賜坐於旁曰:「召君來非為別事,因欲以十二花神名傳于下方。此輩生於茂苑,而終遭墮落,既曆塵劫,返幻體,乃得重駐瑤京。若其陷溺已深者,則不復其位。君可代為表彰之,俾世間人知此一段蘭因絮果,庶幾不負餘之苦心矣。」特出一冊授生,曰:「即在此間閱之,勿泄於外也。」生展卷細閱,默誦潛志,須臾而畢,即起還冊于仙子。下階欲辭,失足遽醒。醒後記其大略如左:

  一曰酴香夢樓主人,則張書玉也。本蘇鄉小家女子。秀外慧中,豐神獨絕。初入章台,以歌曲著,珠喉一串,渾如鶯簧乍囀,鸚舌初調,入座聽者,無不色授魂與。與客周旋,尤能先意承旨。鐵花仙史一見心賞之,所擲纏頭無數,兩相愛悅,齧臂為盟。卒以小事乖迕,至今玉猶待價也。姬少時有張家三美之譽,貌妒花妍,肌爭雪韻,不愧其人如玉。惜背微高,輕薄者嘲其似鶴形,然無損其美也。性喜明珠,所藏獨夥。

  一曰絳桃瑤池仙子,則吳慧珍也。人住姑蘇台畔,家鄰消夏灣中。隨母來滬,一枝紅豔,買笑春風,年才十三齡,而香名早播平康。與客酬應,齒牙敏捷,妙語解頤,辯才無礙,洵可人也。或謂慧珍顏色之嬌,有如芍藥籠煙,海棠著雨。今年五六月間,痘斑未脫,幾如滿面妝花。有好事者嘲以詩雲:

  曾向瑤台選妙來,絳仙風調彩鸞才。
  芙蓉臉上桃千朵,應是檀郎去後栽。

  姬見之,付之一笑,亦不憾也。醫家治痘斑之法,以白芷研粉,傅之自滅,正不必如吳宮美人要覓獺髓方耳。

  一曰素馨冰詞仙,則周侶琴也。幼產金閶,長居滬瀆。玉骨冰肌,清極無比。初有大腹賈肯出千金為之梳櫳,而姬弗願也,曰:「其人自頂至踵無雅骨,見之欲嘔。黃金雖多,豈能買此心哉!」鴇母無如之何。旋有卯金公子者,竹西名下士也,與姬雅相契合,姬遂委身焉。姬性靜而婉,淡妝素服,蕭然獨坐,與客談,無疾言遽色,絕不作狎昵態。靜言對之,俗氛自遠。風塵中如姬者,吾見亦罕矣。

  一曰玉簪素蕤閣主,則周月琴也。琴川人。體態苗條,豐神淡遠。曾居尚仁裡,以門前冷落,仍返吳門。或謂姬位置自高,或謂姬酬應簡寂,其實皆非也。姬舉止文雅,尚有當年板局之風,故佻達者不深喜之耳。雲間萸庵退叟頗加青眼,每來滬瀆,必往訪焉。退叟年雖六十有餘,猶複風流自喜,綺宴既開,所招者率名流韻士,金樽檀板之間,白髯與紅顏相對,更覺逸興霞飛,豪情雲上。所知者多有詩詞遺贈,照春屏上得其片紙隻字為榮,以故風月場中稱領袖焉。而月琴之名亦由是起矣。

  一曰繡球香雪居侍史,則王翠芬也。翠芬生長維揚,寓居吳下,以是操吳音,復工吳。短長適中,纖穠合度,玉潤花妍,獨秀一時。南溪舊隱見而眷之,擬為脫樂籍,別營金屋居焉;旋以折閱盡耗其資,不能作量珠之聘,東勞西燕,從此分飛,仍為倚門生活。粵中小饕居士公車北上,過滬見之,歎為尤物,齧臂盟心,遂諧繾綣。每游申園,必挾之俱往,寶馬香車,招搖過市,翠芬亦傾心事之,迥異尋常。天南遁叟贈以楹聯雲:「翠黛尚知憐國士;芬芳原是冠群花。」後隨一某氏子避居城中別墅,有終焉之志。某本宦家子,揮霍已慣,翠芬所有,盡為某付之一擲,致涉訟庭,不得已仍理舊業,徐娘雖老,風韻猶饒,三分姿色或尚堪馳譽青樓也。

  一曰水仙寒香亭仙子,則李琴書也。琴書本姓張,始居尚仁裡。其父嗜博,無立錐地。自蘇詣滬,覓得琴書,將以其妻挾女背夫為娼控于官,有為之調停者,畀以三百金,始縮頸蹩去。琴書於是重立門戶。性高亢,視客之潦倒齷齪者,蔑如也。工南曲,每一發聲,響遏行雲。至姬姿首,在勾欄中亦推翹楚。身軀纖小,腰肢輕亞,固一時之秀也。  軒主人以一笑之緣,遂亟賞之,至形於吟詠,亦可謂鍾情者矣。惜主人遽作粵遊,未及遍為表揚耳。有妹曰蕉書,容亦豔冶。自選事後,竟脫苦海而渡慈航雲。

  一曰玫瑰懺紅室侍史,則王蘭香也。王氏姊妹花,盈盈競秀,而姬其尤著者。年甫破瓜,而人思倚玉,惟姬聲價自高,有謀梳櫳者,輒婉辭以謝之,以是嫩萼猶含,寒芳自韞,蓓蕾固無恙也。有桃花潭居士負東山之雅望,作北裡之豔遊,偶見姬于綺席,特賞識之,自後宴集,必招侑觴,因之聲譽頓噪。姬頎身纖趾,態度娉婷,雖一笑一顰,別饒風韻。房中陳設雅素,四壁詩聯,多名士題詠。其妹曰素琴,靜婉宜人;曰菊香,嬌憨可愛,易取人憐。後起之雋,當屈一指。

  一曰瑞香碧雯榭詞人,則姚雪鴻也。雪鴻一字惜紅。曾學琵琶于朱月仙。玉貌珠喉,宛轉可聽。玉溪後人亟賞之,比以許飛瓊,謂從天上謫來,定非凡品。或贈以楹聯雲:「皎如積雪;翩若驚鴻。」姬年僅十四,秀眉豐頰,月滿花嫣雙眸炯然若秋水,媚光外注,令人銷魂蕩魄者尤在此。性和婉,妙解人意。縷馨仙史特加青眼,每赴綺筵,輒令持觴政。

  一曰錦帶鴛鴦鈿閣主人,則徐蕙珍也。姬圓姿替月,潤臉羞花。微嫌項短身瑣,頗乏嫋娜之致,人比之李香君,謂彷佛香扇墜。去年十六,豔名頗著。或見其小像作男子裝,愛之,願以三千金為之脫籍,然卒未果。姬風度端雅,無纖佻積習。申浦瘦腰郎眷之,將有成約,而忽為萋菲者所阻。蛾眉謠諑,自古為然。性愛小犬,其種出自東洋,大幾若狸。項系金鈴。白者毛片如雪,常抱之乘車游申園,眠食與共,不以為嫌也。是亦有癖者。

  一曰玉蘭素豔樓內史,則王雅卿也。姬雖容僅中人,而自命甚高,紈鹺茵,婉拒弗納,甚或以閉門羹待之。貌殊冷峭,絕少嫣然一笑。秋聲館主人屢開燕其家,招集者多一時文士,樽邊燭畔,屢乞新詩,其夙好風雅如此,可謂名實相副矣。主人意將列之畫屏,以有皖江之行,未果也。嘗謂天南遁叟曰:「姬貌淡而情深,外疏而中密,較世之佯昵而神不屬者,相去幾何哉?」與餘相識已久,而從未格外索一纏頭,真脫盡章台積習矣。同時有並名雅卿者,年較幼,貌亦出其上,顧舉止大方,性情和摯,則弗逮也。

  一曰梅花玉梅花館內史,則朱筱卿也。筱卿名霞,琴川人。工唱南詞,宛轉抑揚,無不中節。識字知書,能作小詩。尤工畫墨梅,枝萼扶疏,自饒嫵媚。姬姿容娟秀,眉目間時露英爽氣,淡妝素服,神韻獨超。喜與文士談詩論字,賞奇析疑,娓娓不倦。若見俗客,輒為攢眉,囁嚅不能吐一詞,蓋外雖酬應而意不屬也。嘗見其謝人惠詩一絕雲:

  謝草江花盡逸才,琳琅貽贈遍妝台。
  自慚弱質同蒲柳,深感春風入座來。

  亦足見一斑矣。

  一曰麗春萬紫千紅室侍史,則吳小紅也。生自金閶,來遊歇浦。初至,名譽弗甚著,以所居稍次也。然珠光劍氣,終弗能掩。廬山舊隱首繩其美于懺情侍者,時侍者方有《花雨珠塵錄》之刻,以小紅冠一軍。意琴室主亟欲一見為快,飛箋召之,珊珊其來,花嬌月媚,瀟灑出群,洵名下無虛譽也,甚加激賞。侍者即席口占二十八字雲:

  酒龍詩虎鬥寒宵,花雨珠塵一網招。
  解唱《清平》高格調,令人真個要魂銷。

  侍者同時所眷有王桂馥,亦推為此中特出者。

  生見仙子案旁尚有一冊,錦函玉簽,題曰《歇浦芳叢志》,惜未索觀,故不傳於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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