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杞憂生


  杞憂生者,房其姓,別字彩流,會稽諸生也。十歲時,夢人贈楹帖一聯雲:「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;君王恩重,豪傑身輕。」時羅浮庵中有乩仙,能言過去未來事。生告父,因以質之,得詩判千言,大旨謂:「生前生饒文才而蔭武職,道光時遇賊巷戰,見村女被劫,刃賊負女行,複遇賊,皆死之。女非貞者,賴此全節。行複相遇,了夙因。此子當以名節聞天下,然恐因以為累,神故以聯語戒之。」父因詔之曰:「祖宗來堅持不破色戒者已七世,汝勿以荒淫斬先澤,貽祖德羞。」生應曰:「願誓之城隍神前:非妻妾不同床笫,竭忠貞以報朝廷。」父惡其言易,誡益切,遺命猶以為言。

  同治癸亥,王師下會稽,生從軍入城。別舍有陳姑者,名杞子,年十四,貌莊心慧,解韻學。父死,母掠,多方護之,相處三月日,以唱酬為樂。姑嘗詠枯枝牡丹雲:

  不護玉闌幹,寧同小草看。
  誰知花富貴,風雨不勝寒。

  又詠梅聘海棠雲:

  夫婿前身萼綠華,海棠只合嫁梅花。
  心腸鐵梗渾相似,桃李纖穠未足誇。

  生頗意動。

  一日,嫗謂生曰:「小姑未嫁,郎君未娶,老身為撮合山可乎?」生卻之曰:「余有聘妻,小姑寧肯下人者?當勸老母女之耳。」翌日,迎母于吳下。至之夕,夢姑垂涕言曰:「儂為君效死,當於十八年後再見矣。」蒼黃詰死狀。謂:「姊掠于徐弁,已久安之。姊再三召,瞰弁外出,然後往。至則弁歸,強留之,鎖閉一室。乘間投水死。」生泫然曰:「死矣,豈複有相見期?」姑轉慰之曰:「面是人非,面非人是,猶之未死也。」詰朝往訪,室廬已空。越數日,始得陳姑所寫絕命詞並引雲:

  春風簷鐵,助我淒涼;冷月篩簾,增人惆悵。擬效崩城之哭,淚灑無名;閑吟易水之歌,慷當以慨。曾是美人薄命,鑄鐵案於千年;故教女子工愁,嫋綺思兮萬縷。縱有生花之管,難罄幽懷;空存煉石之思,終成缺憾。回憶春閨繡罷,秋夜琴餘,滴露研朱,呼耶問字,和煙蘸墨,倩姊聯吟。欣愛日之方長,每臨風而寄興。此樂何極,大難驟臨。方擬殺身成仁,效岳家女子;偏教求死不得,似吳下名賢。猶幸桑梓情敦,燕巢暫托;椿萱健在,虎口偷安。望雲霓者三年,得天日之重睹。方謂紅羊已盡,黃鳥有歸;詎知玉石俱焚,家成萍散。更複烽煙相逼,身類蓬飄,愧無割鼻之明,形容自毀。豈料喪身之計,肘腋生奸,狼子野心,本無忌憚,猴冠加額,益肆咆哮。弱質自憐,慚愧費娥之烈;貞懷自矢,追隨伯姊之魂。嗚呼!地老天荒,畢紅顏於此日;風酸雨泣,埋黃土兮無期!懷往事以茫茫,徒書空而咄咄。聊吟短什,以志悲懷。

  紅羊劫運太離奇,任是神仙也不知。
  賊至不教同畢命,傷心偏在太平時。
  人生難撇是耶娘,蹤跡偏教兩渺茫。
  欲報深恩無可報,留將清白慰高堂。
  誰家姻戚重金張,生小蓬門只自傷。
  怎麼阿耶忝薄宦,不教門第也軒昂。
  雨妒韶華不見憐,夭桃含蕊待晴天。
  罡風又把花枝折,辜負春光十五年。
  清白家風好自持,敢因兒女縱情癡。
  康成不少知詩婢,那有深閨碧玉姿?
  事到兩難恨不窮,漫將愁緒怨秋風,
  朅來紈扇渾無用,待爇心香祀放翁。
  小謫蓬萊已十年,靈根夙慧未全捐。
  師雄氣概孤山操,修到梅花不羨仙。
  煙雲過眼總成空,人世浮華一夢中。
  好把塵心都解脫,敢將人事怨天公?
  來時容易去時難,心似江頭十八灘。
  欲說髫齡時節事,風聲鶴唳轉心寒。
  夜色蒼茫一望收,春風蕭瑟使人愁。
  盈盈一水埋香骨,莫向天河指鬥牛。

  生得詩,不忍卒讀,因號杞憂生。中年無子,謀納室若陳姑者,不可得。卜于神,得「莫嫌舞袖太郎當,敝帚千金價自昂」之句,意當索之勾欄中。然嫌夙戒不入。

  歲光緒辛巳,距姑死十八年,生謂時不可失,遍求無當意者。冬盡,游甬江。見有招搖過市者,陳姑也,遠矚之,入小桃溪而隱。歸寓,有客設席小桃溪陳氏別墅,邀生往。生奇其地,複奇其姓,欣然諾之。終席無所見。無何,車中人扶病出,則陳姑也。叩之,姬奚姓。生遂決為陳姑女弟冒奚嫗姓,遂其事,馳歸,請於母,並商之婦。複馳至甬,將納之,求客關說,不遂。客乃言曰:「世有一面緣,無齧臂盟,遂托終身者乎?」生曰:「世俗所為,我不忍出。且將以議之,成否決其性之貞淫也。」聞者鹹笑其迂。

  久之,生知絕望,乃往別姬曰:「我無緣,將去。然不忍卿以一朵青蓮花,終沈淪於污泥中。卿所願托終身者何在,請代輸千金聘。」姬曰:「浮華子弟,齷齪市井,雖金張陶猗,匪我思存。有人焉,名不出閭巷,言不重士夫,才不能幹濟,學不足決疑,品不知自好,則亦一庸夫俗子耳,不可恃也。然家無數百畝田,數十椽屋,僅恃筆耕墨耒,以奔走於衣食,一旦研田逢惡歲,將何以為餬口計?則亦不可安也。至於翁姑暴戾,大婦勃溪,兒女讒間,群姬傾軋,又曷可容乎?求我所欲,難矣!無已,其家小康,人謹厚不作冶遊者乎?」

  生奇其言,因折之曰:「人既不作冶游,卿安所得而遇之哉?今餘至此,豈非大奇?或亦有數存其間乎?」姬意動。生遂舉家世質直告之。姬曰:「禮教,未習也;井臼,未嫻也;驕奢性成,豈合事君子?君清門德望,母老嗣虛,天倫多樂,前程遠大,行恐累君,造來生孽,何如?老死此中,了前生債乎?」言已,淚涔涔下。複曰:「盟山誓海,誑語耳!金盡囊空,白眼冰語,此中人常態。而今而後,願君善自守,無受人惑。是即所以答君者矣。」生拊其背曰:「有是哉!卿非杞子,安能若是哉?然獨不憶十八年前舊約乎?我何戀乎卿,不忍負杞子耳!」姬錯愕不知所解,生以實告。姬俯首默然久之,忽若有會,曰:「君固深於情者,我志決矣。」生遂涓吉納之。卻扇之夕,始知氏族,實非陳女弟,並非車中人,是日姬臥病未出,車中人乃鄰女貌相似、姬素識也。夫陳姑,烈女子,無再世墮煙花理;豈果村女後身,一行之失,三生磨折如斯耶?抑情之所感,離奇變幻若有應之者耶?儒者之理既弗能通,釋氏之說亦窮於議。籲!異已!

  生自納姬後,遂不復名杞憂生。天南遁叟曰:「杞憂生之于陳姑,可謂鑄六州鐵成一大錯字者也。一失竟成千古恨,再來已是百年人。凡說部所講前生之事,類皆記憶分明,述之確鑿;此獨迷離惝恍而不可憑,殆由杞憂生信先入之言,一心之所幻歟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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