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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來香


  夜來香,北裡之蕩婦也。以一身博朱提百萬兩,然卒以窮死,槁葬叢塚。夜來香本良家女,姓秦,小字阿香。產于維揚而寄籍于金閶。久之,專操吳語,服飾皆效蘇妝。姿本妖豔,而尤工內媚,以是見之者,無不色授魂與。初許字於縣中小吏,聞其家貧,僅給三餐,香殊弗願也。左鄰有徐氏子者,固佻達少年。衣履華煥,狀若貴家子弟,貌亦翩翩自喜。與女相遇於巷口,四目注視,兩相慕悅。香以女伴同在,末由通一語也。女伴中有薛九娘,與徐為中表戚。俟徐去已遠,謂女曰:「此竊玉偷香高手也,生平相識不知凡幾。伊所歡柳瓊枝,勾欄翹楚,常以夜合資贈渠,世間便宜事被渠占盡。他日不知何家女子消受此閨中福也。」女聞言,心默識之。

  一日,女倚門小立。徐過其前,瞥睹女,駐足停睇,手持煙管,趄行近,向女乞火。女父母適並外出,招之入室,鴇合狐綏,遂成繾綣。由此時蹈隙一來。女房牆外固巷內通衢也,窗畔有樹一株,枝葉扶疏,攀援可下。宵靜更闌,約徐自此出入,漸為鄰里所知,穢聲四布。

  女料孽緣不可久恃,謀與宵遁。初至金陵,居於逆旅。囊中資固不豐,數月告罄,仰屋籲嗟,無所為計。徐與博徒施五善,見女豔之,謂徐曰:「此天仙化人,苟肯鬻入章台,何憂不千金立致?」徐以為然,施五作介紹,售于釣魚巷龔嫗,以八百金署券。誑女泛秦淮,藉作消遣,既抵利涉橋,竟登龔家水閣,丁字簾前,鬢影波光,別饒雅趣。諸姊妹皆出觀新人,鹹嘖嘖嘆羨曰:「好姿首!」自愧弗如。女睹此景象,知為所紿,急覓徐,則徐已得資颺去。女大哭不欲生。龔嫗撫慰再三,導入房櫳,則帷帳之華,衾褥這麗,生平所未睹。爰啟篋笥,衣以炫服,籠以金釧,謂之曰:「此間來者,皆豪富貴公子。若為所賞識,所擲頭動難計算,金玉錦繡,何患不堆積滿屋也哉?況今日擁潘安,明夕對衛玠,溫柔鄉豔福,安知不為汝所占盡哉?」女聞言,意頗歆動。諸姊妹又來殷懃相勸,以此遂安之。

  女既墮平康,豔名噪一時,枇杷門巷,車馬如雲,而女頗身價自高,非鹺茵,不輕接見也。丁娘十索,惟意所欲,苟不盈其溪壑,即以閉門羹待,以後不得複望見顏色矣。人亦無敢忤之者;即極吝者一覿女面,往往立破其慳囊,傾筐倒篋,所不惜也。

  有某軍門,自徼外凱旋,攜資巨萬,欲覓阿嬌貯之金屋,有繩女之美者,遽往觀焉。一見嬖之,日夕在女所,不復出。挾之游西湖,有大員往拜,窺見後艙有婦女,疑軍門偕內眷同來,即遣女使問安,女居然以如君自居,犒賞優渥。偶行於六橋、三竺、孤山、嶽墓間,見者疑為神仙中人,不知為北裡尤物也。軍門前後贈遺無算,並為之脫樂籍。擬納為小星,終不可,蓋不屑居妾媵列也,卒以不歡罷。

  女由此自立門戶,購麗姝,蓄豔婢,臧獲數十輩,頤指氣使,享用之奢,於大族。別墅于莫愁糊畔,回廊小榭,霧閣雲窗,可入畫圖,花木泉石之勝,甲于一時。凡遇心許之佳客,則招致其中。女漸欲親書史,愛風雅。少時曾聽祝安甫公子彈琴,音韻抑揚,泠然旨遠,思學之而未能也。聞聽桐居士深于琴學,以重金聘往,習之三閱月始成,所奏亦非凡響。漸識字,能作小詩。甚敬愛文士。每值秋試之期,上下江文士畢集,必于別墅設盛筵,招邀知名之士前來赴宴,賭酒評花,賦詩聯句,殆無虛日。有貧者,則供其行李之乏困;或有錄遺被斥者,則為言之當道,仍得入場獲雋。因此女愛才之名滿人口,大江南北傳為豔談,群欲識一面以為榮。

  女自號香嚴仙子。明眸善睞,粉頰生妍,貌既綽約,性尤倜儻。每至酒闌人散,客去留髡,薄解羅襦,悄剔銀之際,覺個中銷魂蕩魄,雖成佛登仙,不足方喻也。好事者群稱女為「夜來香」,演《十香曲》以贈之,

  其一
  吹氣如蘭麝,臨風解玉珮。
  夜深索杯茗,枕畔口脂香。
  其二
  委地雲鬟重,臨窗卸晚妝。
  銀斜背坐,微送鬢絲香。
  其三
  耳鬢斯磨際,憑闌小語長。
  被疑花送馥,不道是衣香。
  其四
  玉頰朝霞暈,冰肌夜月涼。
  偷從偎傍處,領取粉痕香。
  其五
  荳蔻梢頭綻,鴛鴦葉底忙。
  雙峰高並處,滑膩自生香。
  其六
  玉體橫陳夜,巫山夢楚襄。
  醒來腰力弱,微帶汗珠香。
  其七
  貼地疑蓮湧,淩空若鳥翔。
  暗中休摸索,但覺繡鞋香。
  其八
  十幅拖來緩,雙鉤覆處藏。
  羅裙春不隔,那識自然香。
  其九
  別有銷魂處,溫柔在此鄉。
  檀郎親熨體,冷暖並成香。
  其十
  彈箏稱曲聖,刺繡號針娘。
  一樣平康女,誰能遍體香。

  此曲既出,傳誦一時,傳鈔者幾於紙貴洛陽。女積儲既富,揮霍亦廣,有不合女意者,雖受其金錢,輒擯之為門外漢,得至迷香洞中者,惟二三素心人而已。以是銜怨者眾,人皆側目,久之而禍事起矣。某禦史、某當道,皆平日曾經其所侮弄者,至是居台諫之職,風聞言事,操方面之權,榮辱由己,誣以窩盜聚賭,立提鞫訊。女出巨金賂上下,卒不得免,遂親詣公庭,鋃鐺悉索,月缺花殘,家中所有,橫遭搜括,指為贓物,盡行入官。豔婢妖姬,一時星散。別墅亦由官估價出售。

  逮事白得釋,而女已無立錐地,不得已鬻身以償衙費,重抱琵琶,依人宇下,雖帶雨梨花,幾經摧折,無復舊時風韻,然三分姿色,尚堪領袖秦淮也。不料女驚悸之餘,悲憂成疾,時顧影喃喃,如與人語,支離床褥,瘦骨盈把,不數月竟殞。徐氏子自得鬻女金後,不能旋裡,乃挾資遁至漢,設小肆于門前,權子母焉。

  一日,有一女子經徐店外,見徐,停蹤小駐,屢作徘徊。徐方疑怪,諦視之,東鄰之阿昭,固舊相識也。曩時發,今則高髻盤雲,長眉偃月,居然作旖旎風流態矣。徐因延之入。言次,知昭已嫁人,家貧不安其居,日與夫詬誶,負氣出外,遂至此間,近漸作倚門生活。訊其所居,則固與徐廬僅隔兩巷也。偕昭來者,為鄰媼李姥,徐向以母姨呼之者也。因謂昭曰:「餘近來小有儲蓄,日用所需可以無慮。卿固無郎,餘亦未娶,何不遷來同住,強如墮入火坑中,迎新送舊,為皮肉生涯哉?」昭意似可。徐引昭入房,啟篋出金,累累陳幾上。昭心豔之。隨徐之意遂決。昭自歸徐,主中饋,日操井臼,夜伴枕衾,儼成伉儷。李姥亦俱來,更買一婢以供使令。

  一夕,正與昭置酒小飲,忽見女立中庭梅樹下,以手招徐。徐急下階趨就之,問女曰:「卿在金陵,何以能脫身來此?」女曰:「妾與君本以情合,竊謂畢生不易,萬世相隨。君抑何忍心,賣妾為娼?今幸得離苦海,訴之幽冥主者,以伸妾冤,茲特邀君往閻摩府一為質證耳。汝尚想享人世間樂事耶?」言竟,女身後兩隸突出,驟以鐵索系項。徐踣地大呼,昭急前扶之起,則徐已口流涎沫,手足厥冷。延醫視之,曰:「此鬼證也,恐不可救。」乃招巫覡治之,並雲冤魂索命,死在旦夕。昭問徐,徐無一言,但瞪目直視,以手指心而已。是夕狂呼達旦,伏枕作叩首狀,曰:「知罪!」李姥與昭謀,席捲其所有遁去。徐號叫數日,並無有過而問之者。死後鄰人收其屍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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