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笙村靈夢記


  出鹿城西八九裡許,有笙村焉,古隱君子之所居也。相傳王子晉緱嶺仙去,曾小駐於此,村人聞笙聲縹緲雲外,故有是名。村中舊住申姓者,巨家閥閱也。名立規,字月舫。已入邑庠為諸生,頗有文名。工刀筆。鄉里有睚眥怨者,輒控之官,以是鹹憚之。

  生一女,名慧貞,字韻秋。幼即通書史,工詩詞。年甫及笄,所作新詩已傳誦人口。有《雜憶》七律四首,殆以自寄所思也。其一雲:

  遠山如黛水如油,觸撥無端憶舊遊。
  怕惹春寒風翦翦,漫題前事月鉤鉤。
  新梳蟬鬢名樊素,自畫蛾眉號莫愁。
  垂柳垂楊煙雨裡,幾垂簾幕幾層樓。
  其二雲:
  棠梨院落枇杷門,長雨闌風夜斷魂。
  小字斜行時寄恨,落花飛絮總無根。
  雅頭襪試新翻樣,鳳子裙洗舊褶痕。
  如豆一燈床不下,此情消得幾黃昏?
  其三雲:
  不怨多情只怨才,天邊鴻雁費疑猜。
  清風明月都無賴,小閣疏簾總不開。
  偶讀道書緣病起,自修花譜怕人來。
  當年江令真癡絕,要倩徐陵序《玉台》。
  其四雲:
  性喜爐香亦喜茶,詩篇畫筆過年華。
  秋風庭院三重幔,春雨簾櫳六幅紗。
  偏為辟寒長飲酒,偶思破寂獨看花。
  銀屏昨夜涼如水,數盡星辰斗柄斜。

  城中諸名媛見之,自歎弗如。遠近仰慕其才者,鹹來求字,低昂終不就。女意有所屬,逼于父母,勢不得遂,由是抑鬱生疾,日就瘦削,未幾竟死,芳年僅十有六。

  女父傷之,即葬於屋後梨花樹下。

  玉笥生無玷,長洲名秀才也,僦屋春申浦上為寓公。夏間,體中偶患不適,思覓一逭暑之處,藉以消夏,用遣長日。月舫固與生為忘年交,遂招之往。屋後小園,佈置頗雅,迭石當屏,雜花成幄,小橋流水,曲徑通幽,有「香小榭」「綠天深處」,皆精舍也。生因養痾其中,幾與世上紅塵隔絕,自閉門覓句,仰屋著書之外,了無一事。

  一夕,讀書至三更,微倦隱幾。忽一女子珊珊來前,媚眼流波,嬌姿奪月,長眉秀靨,妍豔罕儔,徑至生旁,襝衽作禮。生驚起相揖,詰所從來。女笑曰:「妾即申家女子,君豈未知耶?」詢其字。曰:「蓉卿。因以十月生,故名。」坐談既久,漸入遊語。女問生近作何詩。硯底適露詩箋一角,因取觀之,乃《有憶》三絕句也。其一雲:

  惆悵懷人強倚樓,夢魂欲渡怨無舟。
  落花湖上知多少,不及儂心萬點愁!

  其二雲:
  蕉簾秋意月昏黃,小榻熏殘荳蔻香。
  勞我今宵翦燈坐,薄羅衫子耐新涼。

  其三雲:
  小樓曾聽誦詩聲,未了三生石上情。
  無計著書且閉戶,不緣修道總緣卿。

  女曼聲吟哦畢,遽拍生肩曰:「所憶何人?可直陳否?」生曰:「所謂美人,在天一方。相思不見,我勞如何!」女曰:「然則君何為而舍近而就遠耶?」生因攬女於懷,曰:「卿的是解人。但慮短緣撮合,不能與卿偕老,始亂之而終棄之,君子所弗為也。」女曰:「君未婚,妾未嫁,苟兩心相同,何患不諧?」生遂炷香於大士前,訂為夫婦。攜手入幃,極盡繾綣。

  自此女無夕不來。或翦燈作字,或對月聯吟,雖逢風雨,女亦至焉。生因詢女臥室在何處,「當必在園左右;不然,何能往還自如也?」女曰:「今夕蟾輝分外皎潔,何不一至妾房,破君疑竇?但臥室後窗,正與巧姨之房相對,君勿作謦咳聲,恐其耳屬於垣也。」生笑應之,遂與偕行,不百數十武已至。

  室在一高阜,躡石級而上,門外梨樹數十株,綠蔭繽紛,略漏月光。女自啟雙扉,導生入,小室三椽,倍極幽雅,中懸扁曰:「紅蕤閣」。左為女房,右為書室。閣中鼎彝斑駁,圖史紛陳,玉軸牙籤,充插架,房中帷帳衾枕,更形華煥。女曰:「婢已早睡,不能喚起煮茗,勿嫌簡褻。」生偶翻案頭素冊,上題曰:《韻秋女士漫稿》。甫欲展閱,女遽奪之去。生曰:「此豈卿作耶?何為秘不示人?」女曰:「君至此間,當談風月,複何暇及此冷淡生活哉?」是夕,生宿于女房。天未明,即呼生起。時月已落,乃籠紗燈穿林行。甫抵閾,雞已鳴。生回顧,女倏已不見。異之。

  翌日,生微覺體倦,散步園中,聊抒積悶。信足所至,路頗曲折。偶憶昨夕所經之境,尚堪仿佛,爰循之而行。既至園之東偏,另有一籬落,依樹作壁,編竹為門。生入而觀焉,中一土邱,立石碣曰:「申韻秋女史之墓。」生見之竦然,不覺毛髮皆戴,知所遇乃鬼也。

  既暮,不敢歸房獨宿,佯稱有疾,呼其僕袱被來伴,而心猶惴惴,三更始入睡鄉。見女含淚伶仃而來,摧殘掩抑,殆不勝情。謂生曰:「妾之行藏,已為君識破,冥緣盡於此矣。然冥緣之終,即世緣之始。妾今夕將投生杜家,亦鹿城望族,十六歲當為君婦。君夫人瑤台傾後,若欲續弦,當詣城南訪杜上舍第三女公子,即妾也。事無不諧。君牢記勿忘!」叮嚀再三而別。生人之出門,見魚軒已候於門外,女灑淚登輿。生方欲有言,輿左一人服白衣冠,面目猙獰,揮鞭擊生背,蘧然而覺。

  侵晨,寒熱大作,托故旋裡。生恐其忘也,將夢中所言,密志於簿。至時生妻患病甚劇,日謁三醫,鹹謂不救。毗陵包桂山,不以醫名而精于岐黃術。偶以事造生齋,見生似重有憂者,詢生,具以告。包自請入診,投以藥石,三日而愈。

  生後以赴約至鹿城,將及,聞兵警,折回笙村,仍宿申舍。夜半女忽至,呼生曰:「玉郎尚憶我否?此別苒苒十七年矣。妾自降生杜家,前因未昧,日日盼君。來年及笄,好約終虛,抑鬱成疾。適赭寇踞城,四出侵掠,妾在近鄉,不及避,見妾貌美,遽加逼辱,妾忿不從,抽刃刺之,遂被害。上帝憐妾貞烈,命列仙班。妾以君祿秩妻孥上詢仙官,知君夫人以曾行一善,延壽兩紀。妾於七年後,仍當下踐紅塵,了此一段因緣也。」

  生方攬女之祛,將有所問,忽村中鑼聲大震,群嘩賊至,生遂踉蹌著衣起,登舟遽遁。繼知訛傳,驚魂乃定。回思夢境,歷歷在目,顧屈指此時齒已逾花甲矣,心忖必無是事,妖夢不足為憑也。遂置之。

  越數年,偶偕同人入小蓬萊館扶乩,符籙甫焚,乩忽自動,寫一絕句雲:

  梅花幢外落疏鐘,相見千回在夢中。剩有思君兩行淚,春風灑作杜鵑紅。

  下雲:「妾乃鹿城申韻秋女史是也,為蕊珠宮司花侍者。以與玉郎情緣未斷,茲將托生於琴川陸家,以續君姻,記取虞山下第五家門前有梨花十五株者,即妾所居也。十五年後,重與郎君相見。過此則天荒地老,永無會面時矣。」複書一絕雲:人間萬恨累多情,往事零星記不清。他日相逢應識我,紅蕤閣畔證三生。」

  書罷寂然,問亦不復答矣。座中惟生知其故,憬然默識于心,秘不告人。生年至六十五,猶康強無恙。

  秋間妻忽以疾殞,哀悼倍至。時琴川盛行女子說平話,士大夫家宴客,每呼來侑觴,每歲品評甲乙,出有花榜,得列前茅者以為榮,如占榜首,聲價陡增。九月中,鞠部諸伶大張菊花會,奇種異葩,自遠畢集。生友欲解生哀思,同勸生往。生亦以其地山水名勝,兼欲一證乩語,欣然命駕。至後登覽浹旬,遊屐無不遍至。

  虞山下第五家,果有陸姓。投刺求謁,立即延見。主人生五子,皆在塾讀書,盡令出見。第三子僅十五齡,美秀而文,容貌約略似女。見生,似曾相識,目灼灼諦視,若有所思。生為朗吟前詩,似頗領會。然男也,非女,無可置詞,廢然而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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