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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芷仙


  孫蓀,字伯蘭,吳興人,自號苕溪醉墨生。自幼從其父游宦四方,寓居中州最久。後生父以卓異調皖省,升任安慶太守。時當殘破之後,廛市荒涼,衙署頹壞。生以觸目生悲,弗欲居署內。署旁有民屋三椽,亂後新葺,頗精潔,泉石清幽,花木蕭瑟,別開靜境。主人故官中州,與生父為同寮,時已挈眷往任所,室固久虛,遂賃於生。生攜琴書,入而居之,意頗適也。

  一夕,有晉昌觀察設宴招飲,射覆猜枚,迴圈酬酢,詞隱語,各極其工。客有談狐鬼事者,粉飾多端,妙緒泉湧。生時已薄醉,掉首弗信,自謂生平從未見鬼,至狐能幻作人形,理之所必無也。時正中秋,皓魄當空,分外皎潔。酒闌人散,生乘興踏月而歸,蓮漏已三下矣。甫欲就枕,忽聞窗外有彈指聲,心竊疑之。披衣起,從窗隙中窺之,見倩影亭亭,背立簷下。

  乃啟門而出,果見一女郎,紫衣翠裙,豐神綽約。詢其年,正碧玉破瓜時候也。月下視之,姿態若仙,其一種風流韻致,山水芙蕖,不足比其豔;臨風芍藥,不足喻其嬌。生喜極欲狂,長揖謂女曰:「適從何來,乃至此間?豈姮娥思偶,偷降紅塵耶?」女笑曰:「妾東鄰阮氏女郎也,與君齋只隔一垣,因夜夜聞君讀書聲,知君為風雅士。今宵月色大佳,君何獨處,得無患岑寂耶?」生曰:「玉趾辱臨,深慰客思。何不入齋小憩,作永夕清談?」於是攜手入室,挑燈絮語。女微作倦態,支頤欲睡。生遂擁之入衾,代解結束,相得甚歡,備極繾綣。

  夜半,女起索茗,就生案頭翻閱書史,見生詩稿,曼聲吟哦,若甚欣賞,因索生詩。生卻之,不可。隨取架上浣花箋賦一絕雲:

  隔牆花影小徘徊,忽見淩波月下來。
  並坐山窗無個事,喜紅一點暈香腮。

  女得詩,嫣然一笑,急納於懷,曰:「個書生喜嘲弄人,當小報之。」遂殷懃作別,並言:「花影橫窗,漏已將盡,郎君宜寢,妾亦歸矣;女紅之暇,容再過訪。幸勿為外人道也。」飄然竟去。生送至庭階,為小石礙足,蘧然驚醒。時已鄰雞亂唱,燈火熒然,而一縷餘香,猶在室中。

  明晨,於枕畔得玉釵一股,雕琢精細,釵背有字數行,細視,乃詩一絕,雲:

  花影當窗月在簾,晚妝懶與鬥眉纖。
  三更夢醒無人在,自起挑燈寫玉簽。

  款題「玉雯女史清玩」,意即女郎名字也。生玩視良久,寶藏篋笥,什襲珍秘,弗輕示人。晚冀女郎複來,瀹茗於甌、焚香於鼎以俟之,十餘夕竟不至,幾疑為妖夢不復踐矣。

  一日,又從他處赴宴歸,見窗中已有燈光,稍近,聞吟詩聲,嬌婉若女子。心喜玉雯再至,排闥急入,則一女子方伏案握管,若有所思,瞥睹生前,驚駭欲遁。生攬其祛曰:「半月不見,令人想殺!今夕何夕,乃得重逢。」女卻立含笑,曰:「素未謀面,何出此言?」生諦視之,秀靨長眉,雪膚花貌,與前女堪稱雙璧。生乃釋之,揖而言曰:「雖不相識,亦請暫留;且既降敝廬,何不少坐?」女乃斜坐窗畔,若甚羞怯者。生見幾上鸞箋一紙,寫已盈幅,珍珠密字,格勝簪花。因謂女曰:「此殆卿作耶?吾謂必系女相如,今固不謬。」女曰:「匆促塗鴉,何足掛齒。郎君過獎,益汗顏耳。」

  生喜其吐屬雅雋,亟請姓氏。女曰:「妾姓鄭,名芷仙,固李人而寄居於此者。妾舅居君西舍,相距僅一牛鳴地。今晨來省舅氏,遂得遇君。亦前緣也。若妾家,在獨秀山麓,離此約六十裡許。倘蒙不棄,暇乞枉過。」言竟即欲辭去。生攬之入懷,戲坐諸膝,曰:「卿前緣尚未了,何遽言歸耶?」女因問生娶未。生答以「待覓玉人,尚虛鴛牒,惜不得如卿者訂偕老耳。」又問生:「可有外遇否?」生囁嚅良久,不能答。女下立,拂衣欲行。生曰:「夢中愛寵,何足為憑?」遂為女緬述前夢。女曰:「此非夢也。東鄰阮家玉姑,為妾姊妹行,懼君鹵莽,故托之趾離以作合,渠釵尚在君處,其善藏之。不然夢寐無形,遺物何來哉?」生曰:「然則卿與彼既為閨中密友,何不代我招致之,俾得同歸一人,勿作尹邢而效英皇,何如?」女為首肯,曰:「自此始知君非憐新棄舊者矣。渠今夕往戚串家張筵賞月,作長夜飲,恐無暇赴桑中約也。明夕當偕之來。」生促女眠,再三始應。晚妝既卸,一笑入幃。生擁抱之,豐若有餘,柔若無骨,歎曰:「此真漢武溫柔鄉也。」既接,女嬌啼宛轉,若不勝情。生亦不敢盡其歡。睡未須臾,天已大明。女急起曰:「貪眠忘曉,將為舅氏所知矣。」著衣下床,以素帕擲生懷,曰:「弱質葳蕤,為君喪守,今而後幸勿負餘。」啟關自行。生方冀夕間兩美雙雙而至,不意久之杳然。

  適生以事西出郭門,枉道經獨秀山下,意將一訪女居,顧忘詢其居址門徑,無從問訊,惟逢村舍莊居信步徐行,冀有所遇。偶至西偏山麓,一澗瀠洄,跨以略,人家三五,零星雜居於此,茅屋竹籬,頗饒幽致。澗盡處,丹楓翠柏,景物益奇。一家臨流結廬,似系新葺,最為高敞。生踞石少憩,忽聞雙扉呀然開,一雛鬟攜桶出汲,頻睨生,若訝其裝束之異者。生遂遙問此間有鄭姓否,答曰:「我主人即鄭翁也。」生即問以可與鄭芷仙相識否,鬟作疑駭色曰:「此即我家三姑子也,為主人掌上珍。汝為遠方客,何由知深閨姓字?請速去,勿惹飛災,恐主人聞之,疑汝為狂且,爾時雞肋當飽老拳矣。」

  生不應,徑行過橋,叩門求見主人。頃之,一蒼頭出,詢生何事。生曰:「我亦浙人,與汝主人同鄉。偶經此間,求一見以盡桑梓情,非有他意也。」蒼頭辭以主人適登南峰道院,與餐霞煉師講求丹訣,非半月不下山也。生因詭雲:「居府署西者,非汝主人內戚乎?昨渠眷屬托以一物畀女公子。」乃出懷中素帕,加以紙裹,索筆書「芷仙三姑玉啟」。蒼頭入,未久即出,肅生入內。凡曆門闥數重,抵西樓下,茜窗半啟,繡幕低垂。女曲肱側坐,則生至,即起斂衽作禮。生視女玉臉不舒,翠眉欲蹙,一似重有憂者。生謂女曰:「遠來相訪,幸得重逢。宜喜而悲,何也?」女曰:「非君所知。自此一見,情長緣短,會少離多,是以悲耳。」即命婢媼設席桂軒,曰:「軒中木樨盛放,香徹遠近,當與君花下一飲為別。」席間勸飲殷懃,盡無算爵。酒酣,女扣銅作歌曰:

  伊予自幼,生長紅閨。
  但知歡合,焉識悲離?
  一自識君墮情劫,
  從茲一別人天隔。
  欲見君兮不可得,噫嘻乎!
  兒女情癡結成石。
  石可泐情不可滅,
  與天地兮無終極!

  歌罷,欷歔悲歎,涕不能仰;生亦哀從中來,強慰藉之。耀靈西匿,銀蟾掛樹,生意欲留宿。女似不可而情不能舍,因命設衾枕於西廂,遂尋舊好。既而女謂生曰:「妾與君緣盡於此矣!前一度為伉儷之始,今一度為夫婦之終,數由前定。願君毋以妾為念。」即于胸前解玉珮一枚,系於生襟,曰:「此妾嬰年所弄,見之如見妾也。」

  正喁喁未已,忽聞人聲喧沸,自遠而近,繼以槍炮迭發,摧山震嶽。雛鬟倉皇掩入,曰:「禍事至矣!何不速行!乃尚貪歡樂耶!」生急偕女出視,則洶洶數十輩,已毀門而入。生疑為盜,執梃而前,欲與格鬥。眾瞥睹生,詫曰:「君人耶?魅耶?抑山魈木客之流耶?」生回顧,女已不見,屋宇全無,乃身在深林叢間,駭甚,答曰:「我為安慶太守子,迷途宿此。君輩何來?」眾曰:「吾儕獵戶也。適逐群狐至此。君見之否?此間獸嗥鳥竄,凜乎不可少留。君貴人,何為在此?」遂護之偕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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