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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之畸人


  夏丐尊家壁上懸有日本人天香者所畫一,而題東坡「無一物中無盡藏,有花有月有樓臺」兩句。丐尊為述此人今已七十餘,其生當在其國明治之初,未嘗卒業中學。時有大賈共向北海道為實業之創舉,召人往襄其事,此人即應募而往,為廠中司事,頗能周旋勞資之間。府知事某獎其為人,書以勉之,並贈以前輩所著,中有述及處世宜以謙讓為本務者,讀而深思,若有所得。及循資晉位,竟任經理。然此人煩惱頓熾,以資方志在多財,勞方旨在分利,其志不欲助資而抑勞,而其境須撫資而敝勞,於是無以兩全,憂心忡忡。適其家中落,日本舊制,宗子掌其財產權,庶子不得而與。乃其家宗子不謹,將敗其產。

  庶子乃集而議維護之方,此人但曰:「我欠人者還人,人欠我者討而還之,不得亦無法也。」庶子共嗤詬之。此人拂袖而退,歇於街亭,暮夜不歸,無所得食。翌晨聞兒啼甚亟,而有一婦自工廠擁其雙峰疾趨而入兒啼之舍,兒聲頓絕。私意來者定是兒母,兒已得乳,故不復啼。遂躡跡而往,作窺牆之舉,乃果如所意,因大感動,以為此是人生真理,兒饑則需婦乳,婦乳不泄,亦行苦痛,兩相需求,各得安全。於是立志取人之所棄,不分人之利以自私。然餓愈二六之時,腹作轤轆鳴矣,亦不求食,忽見有載米而過者,器壞,米零落於道中,車人亦不顧也,乃出佩巾就地拾而納之。

  行數十步,適一藥肆,主婦方啟門而出,此人固譽馳於鄉里,人盡識之者也,乃詢何故晨行,並邀之食,此人告以故而辭食,婦苦致之,則曰:「諾,但願以吾巾米借一炊耳。」婦亦曰:「諾。」顧將地所得,才足一餐,及食既畢,仍還亭次,思之再三,亦無善計,而日又西馳,肆婦複來邀食,辭複{臣又﹜{茲瓦﹜,婦亦輸誠不已。此人乃曰:「諾。但須我省可食者而食,不以強我也。」遂往周其庖廚,□敦所餘,不置一顧,及見釜中有滌釜沉澱之餘食,乃乞曰:「此若所棄,我食之可也。」婦亦無如之何。留之宿,亦辭;留之堅,則曰:「容我省可居者而居。」又擇其陋且棄者而寢其中。明日則起而代其家摻彗□□潔庭除,將以償其宿食之惠也。時肆婦新寡,肆友欺之,藥材狼藉,損益不入其心。此人既為收拾,友亦不敢複慢。

  無何,婦治蔬設屋,必欲此人遷宿而致膳,其詞曰:「自先生寓我家,我家業得不墮也,敢不報先生耶?」此人複謙讓焉。既而自謂得術矣,初則清各家門外之垢,人以此皆招而食之。既而凡人須其助者,雖穢而勞皆不辭,於是食宿皆得給而從之者眾矣。此人乃條理其所思,為詞以曉其從者,浸立教條以相守,而從之者益眾矣。

  乃有所謂一燈園之組織,漸成宗教性之團體。各方施與,則立簿籍,謹出納,不以為園產,而別置所司,曰:「此代為管理而已。」其行實兼佛老耶穌而一之,自言則曰:「吾得益於老聃也。」往年來上海,丐尊猶遇之,謂之曰:「聞君頗為資本家所重,往往藉君一言以解紛,將毋使人疑為利用耶?」此人曰:「然。吾止知為人當如是而已,果利用我耶?謂我被人利用耶?我不以為介介也。」余謂此人殆諸夏宋鰈之流也與,其不滿於其國現代之社會,而其術卑卑,蓋未聞大道;使早得馬克斯之說而讀之,必將有以自處而處世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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