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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錢朝請者名景諶,忠懿王孫,嘉祐間宮殿直,巡轄西京馬遞鋪。鎖廳登進士第,師事康節先公,與仲父同場屋。仲父之葬,康節屬以為志。

  熙寧八年,與王十三丈詔景猷同從瀛帥張諫議八丈景憲定國辟為屬官,因康節寄錢丈、王丈詩,張丈見之,寄康節詩曰:「橋邊處士文如錦,塞上將軍發似霜。」錢丈與王荊公善,後荊公用事,論新法不合,遂相絕,終身為外官。其家集有《答兗守趙度支書》,自序甚詳雲。彼者,指荊公也,足以見錢丈之賢矣。

  其書曰:景諶再拜督府度支器之八兄執事。專使至,蒙賜書周悉,既感且慰。兼審府政清閒,晏居多暇豫,甚善甚善。某與吾兄別已八九年,其間悲,哀離憂,家事百出,患難多而歡意少,都無日前之樂。雖人事使然,亦年齒將衰,情 悰不佳耳。每遇美景樂事,群居眾處之際,反戚戚感傷至終日,慘然而去。不知吾兄懷抱又如何也?及蒙垂問八九年間所得所失,並問及拒時宰事,乃勸僕以遠禍辱計。吾兄以人言之聞未判其是非,故此及之也。

  僕亦不自知其為是為非,但量己之力行己之見而已。試為吾兄一二陳之。始僕為進士時,彼為太常博士主別頭試,取僕於數百人之中,以為知道者,得預薦,送於春官。彼又稱重於公卿間,是後日遊其門,執師弟子之禮,授經論文,非二帝三王之道,孔子、孟軻之言不言。及其提點畿內,僕為畿簿。當是時,學士大夫趨之者不一,獨以文行稱薦,則親其人亦已熟矣。

  及僕調滎陽澤令,繼丁家難,聞其參大政,天下之人無不歡喜鼓舞,謂其必能複三代之風,一致太平。是時僕自許昌以私事來京師,因見之於私第。方盛夏,與僧智緣者並臥於地,又與其最親者一人袒露而坐于傍,顧僕脫帽褫服,初不及其他。卒然問曰:「青苗助役如何?」

  僕對曰:「以利少而害多,後日必為平民之患」。又問曰:「孰為可用之人?」則對以「居喪不交人事,而知人之難尤非淺淺事」。彼不樂。僕私自謂,大賢為政於天下,必有奇謀遠業,出人意表,亦不敢必其無亂。及歸許,見變易祖宗法度,專以聚斂苛刻為政,而務新奇,謂為新法。而天下好進之人,紛紛然以利進矣,殊非前日之所講而聞者。又二三年,僕以調官來京師,當其作相當國,又往見之。彼喜僕之來,令先見其弟平甫。平甫固故人知我者,亦喜臼:「相君欲以館閣處君而任以事。」

  僕戲與平甫相誚,以謂「百事皆可,所不知者新書役法耳。平甫雖以僕為太甚,然擊節賞歎,以僕為知言。及見彼,首言欲僕治峽路役書,又以戎滬蠻事見委。僕以不知峽路民情,而戎、滬用兵系朝廷舉動,一路生靈休戚,願擇知兵愛人者。彼大怒。是時,坐客數十人無不為僕寒心者。及退,就謁舍,有為僕賞激者,有指僕以為矯而詆者。僕固已自得於胸中,亦不屑人言之是非也。

  僕每觀自古以來,好利者眾,顧義者寡,故天下萬事率皆由人而不在於己。何也?利勝於義也。是以君子置其由人者,而行其在己者,故出處去就,我固有者也。必本義而行之,在我則有所不為。曷為利所動,而亦由於人,則盜亦可為也。夫盜之所以為盜者,利勝於義,而不知所以為之者。

  僕嘗病此風行之於天下也甚久,曆千百年無一人正其弊而曉其俗者,以是行之於世,愈益自信而不疑,又何人言之恤哉?仰不愧於天,俯不愧於人,內不愧於心,僕之所得如此。當時雖私自喜得不致於禍以為厚幸,然又以哀其人識淺而慮困,不知治亂興亡之本,而暗於治體。自國朝以來得君未有如此之專者,方天子聰明神聖,祖宗積德,百年仁恩靈澤淪人骨髓,而未有享之者,正當輔天子以道德,施啟厚之化,以承列聖之休,享百年之澤,安養元元之民,與天下共之,致太平之業,成萬世不可拔之基,以貽子孫於無窮。而反玩兵黷刑,變亂天常,以祖宗為不足法,蔽塞人主聰明,離天下之心,以基亂階,此忠臣義士尤所痛惜也。後僕官繁、鄧,彼益任政用事,而一代成法無一二存者。百姓愁苦,而郡縣吏惴惴憂懼,虞以罪去者,不但變其法制而已。

  至於教人之道,治人之術,經義文章,自名一家之學,而官人蒞政皆去故舊而尚新奇,天下靡然向風矣。乃以穿鑿《六經》,入於虛無,牽合臆說,作為《字解》者,謂之時學,而《春秋》一王之法獨廢而不用。又以荒唐誕怪,非昔是今,無所統紀者,謂之時文。傾險趨利,殘民而無恥者,謂之時官。驅天下之人務時學,以時文邀時官。僕既預仕籍,而所學者聖賢事業,專以《春秋》為之主,皆大中至正三綱五常之道。其所為文,學《六經》而為,必本于道德性命,而一歸於仁義。

  其施於官者,則又忠厚愛人,兼善天下之道。自顧不合于時,而學之又不能,方惶惶然無所容其跡,而故人張諫議正國辟僕為高陽帥幕,到官已逾一年矣。幸而主人仁厚鎮靜,邊鄙無事,得優遊于文史。而才到又得一子,今已三歲,一女早嫁令族,顧一身都無所累。然有貧老之兄,又一弟早卒,孤遺藐然,未畢婚嫁。即主人罷府,當求抱關擊柝之仕以為貧藏身,避當途之怒。今春邵堯夫先生亦有書招我為洛中之遊,兼有詩雲:「年光空去也,人事轉蕭然。」

  止俟貧而老者生事粗足,幼而孤者有分有歸,亦西歸洛中,守先人墳墓,徜徉於有洛之表,吾願畢矣。吾兄愛我素厚,知我此志,故盡僕所懷。看訖裂去,無以示人,以速吾禍。聞吾兄亦治明水之居,不知何時定歸?因書垂及。相去甚遠,未有占會之期,唯愛民自厚,他無足禱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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