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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放翁家訓


  今山陰陸氏譜有唐觀察使庶吳郡陸氏四十九枝族譜,歐陽修唐書陸氏宰相世系表,平江府慧感夫人家藏譜序,衢州陸氏太常左卿緯遺譜,宋余杭陸氏周宰譜,慶元陸氏宗系後譜錄,吳郡陸氏家乘,山陰陸氏重修二十九枝宗系。蓋自齊元侯通為一世,至今凡六十又三世矣。茲錄放翁家訓於此,元題曰太史公緒訓。

  「昔唐之亡也,天下分裂,錢氏崛起吳越之間,徒隸乘時,冠履易位。吾家在唐為輔相者六人,廉直忠孝,世載令聞。念後世不可事偽國,苟富貴,以辱先人,始棄官不仕,東徙渡江,夷於編氓。孝悌行于家,忠信著于鄉,家法凜然,久而弗改。宋興,海內一統,祥符中天子東封泰山,於是陸氏乃與時俱興,百余年間文儒繼出,有公有卿,子孫宦學相承,複為宋世家,亦可謂盛矣。然游於此切有懼焉。天下之事,常成於困約而敗於奢靡。游童子時,先君諄諄為言,太傅出入朝廷四十餘年,終身未嘗為越產,家人有少變其舊者輒不懌。其夫人棺纔漆四會,婚姻不求大家顯人,晚歸魯墟,舊廬一椽不可加也。楚公少時尤苦貧,革帶敝,以繩續絕處。秦國夫人嘗作新襦,積錢累月乃能就,一日覆羹汙之,至泣涕不食。太尉與邊夫人方寓宦舟,見婦至喜甚,輒置酒,銀器色黑如鐵,菓醢數種,酒三行以已。姑嫁石氏,歸寧食有籠餅,亟起辭謝曰:『昬耄不省是誰生日也。』左右或匿笑,楚公歎曰:『吾家故時數日乃啜羹,歲時或生日乃食籠餅,若曹豈知耶?』是時楚公見貴顯,顧以啜羹食餅為泰,愀然嘆息如此。游生晚,所聞已略,然少於遊者又將不聞,而舊俗方以大壞,厭藜藿,慕膏梁,往往更以上世之事為諱。使不聞此風,放而不還,且有陷於危辱之地,淪於市井,降於皂隸者矣。複思如往時,父子兄弟相從居於魯墟,葬於九裡,安樂耕桑之業,終身無愧悔,可得耶?鳴呼,仕而至公卿命也,退而為農亦命也,若夫撓節以求貴,市道以營利,吾家之所深恥,子孫戒之,尚無墜厥初。幹道四年五月十三日,太中大夫、寶謨閣待制遊謹書。」

  「吾見平時喪家百費方興,而愚俗又侈于道場齋施之事,彼初不知佛為何人,佛法為何事,但欲誇鄰里為美觀爾。以佛經考之,一四句偈功德不可稱量,若必以侈為貴,乃是不以佛言為信。吾死之後,汝等必不能都不從俗,遇當齋日,但請一二有行業僧誦金剛、法華數卷或華嚴一卷,不啻足矣。如此為事,非獨稱家之力,乃是深信佛言,利益豈不多乎!又悲哀哭踴,是為居喪之制,清淨嚴一,方盡奉佛之禮。每見喪家張設器具,吹擊螺鼓,家人往往設靈位輟哭泣而觀之,僧徒衒技,幾類俳優,吾常深疾其非禮,汝輩方哀慕中,必不忍行吾所疾也。且侈費得福,則貪吏富商兼併之家死皆升天,清節賢士無所得財,悉當淪墜,佛法天理,豈容如是!此是吾告汝等第一事也,此而不聽,他可知矣。

  升濟神明之說,惟出佛經,黃老之學,本于清淨自然,地獄天宮,何嘗言及?黃冠輩見僧獲利,從而效之,送魂登天,代天肆赦,鼎釜油煎,謂之煉度,交梨火棗,用以為修,可笑者甚多,尤無足議,聊及之耳。

  墓有銘,非古也。吾已自記平生大略以授汝等,慰子孫之心,如是足矣,溢美以誣後世,豈吾志哉!

  吾平生未嘗害人,人之害吾者,或出忌嫉,或偶不相知,或以為利,其情多可諒,不必以為怨,謹避之可也,若中吾過者,尤當置之。汝輩但能寡過,勿露所長,勿與貴達親厚;則人之害己者自少。吾雖悔,已不可追,以吾為戒可也。

  禍有不可避者,避之得禍彌甚,既不能隱而仕,小則譴斥,大則死,自是其分。若苟逃譴斥而奉承上官,則奉承之禍不止失官,苟逃死而喪失臣節,則失節之禍不止喪身。人自有懦而不能蹈禍難者,固不可強,惟當躬耕絕仕進,則去禍自遠。

  風俗方日壞,可憂者非一事,吾幸老且死矣,若使未遽死,亦決不複出仕,惟顧念子孫不能無老嫗態。吾家本農也,複能為農,策之上也。杜門窮經,不應舉,不求仕,策之中也。安於小官,不慕榮達,策之下也。舍此三者,則無策矣。汝輩今日聞吾此言,心當不以為是,他日乃思之耳,暇日時與兄弟一觀以自警,不必為他人言也。

  氣不能不聚,聚亦不能不散,其散也或遽或久,莫或致詰。而昧者置欣戚於其間,甚者祈延而避促,亦愚矣。吾年已八十,更壽亦不過數年便終,固不為夭,杜門俟死,尚複何言?且夫為善自是士人常事,今乃規後身福報,若市道然,吾實恥之,使無禍福報應,可為不善耶?

  吾承先人遺業,家本不至甚乏,亦可為中人之產,仕宦雖齟齬,亦不全在人後。恒素不閑生事,又賦分薄,俸祿入門,旋即耗散。今已懸車,目前蕭然,意甚安之,他人或不諒,汝輩固不可欺也。

  厚葬於存歿無益,古今達人言之已詳。餘家既貧甚,自無此慮,不待形言。至於棺柩,亦當隨力,四明、臨安倭船到時,用三十千可得一佳棺,念欲辦此一事,窘於衣食,亦未能及,終當具之,萬一倉卒,此即吾治命也。汝等第能謹守,勿為人言所搖,木入土中,好惡何別耶?

  近世出葬,或作香亭、魂亭、寓人、寓馬之類,一切當屏去,僧徒引導,尤非敬佛之意,廣召鄉鄰,又無益死者,徒為重費,皆不須為也。

  古者植木塚上,以識其處耳,吾家自先太傅以上,塚上松木多不過數十。太尉初葬寶峰,比上世差為茂鬱,然亦止數畝耳。左丞歸葬之後,積以歲月,林樾寖盛,遂至連山彌穀。不幸孫曾遂有剪伐貿易之弊,坐視則不可,禁止則爭訟紛然,為門戶之辱,其害更甚於厚葬。吾死後墓木毋過數十,或可不陷後人于不孝之地,戒之戒之。

  石人、石虎之類,皆當罷之,欲識墓處,立一二石柱可也。守墓以僧,非舊也,太傅嘗為鄉邦,其力非不可置庵贍僧,然終不為,豈儉其親哉,蓋慮之審耳。墳墓無窮,家資厚薄不常,方當盛時雖可辦,貧則必廢。又南方不族墓,世世各葬,若葬必置庵贍僧,數世之後,何以給之?吾墓但當如先世置一庵客,歲量給少米,拜掃日給之酒食及少錢,此乃久遠事也,若雲賴僧為福,尤為不然。

  吾少年交遊多海內名輩,今多已零落,後來佳士,不以衰鈍見鄙,往往相從,雖未識面而無定交者亦眾,恨無繇徧識之耳。又有道途一見,心賞其人,未暇從容,旋即乖隔,今既屏居不出,遂不復有邂逅之期,吾於世間萬事,悉不貯懷,獨此未能無遺恨耳。

  人生才固有限,然世人多不能克盡其實,至老必抱遺恨。吾雖不才,然亦一人也。人未四十,未可著書,過四十又精力日衰,忽便衰老,子孫以吾為戒可也。

  人與萬物同受一氣,生天地間,但有中正偏駁之異爾,理不應相害,聖人所謂『數罟不入汙池』『弋不射宿』,豈若今人畏因果報應哉!上古教民食禽獸,不惟去民害,亦是五穀未如今之多,故以補粒食所不及耳。若窮口腹之欲,每食必丹刀幾,殘餘之物,猶足飽數人,方盛暑時,未及下箸,多已臭腐,吾甚傷之。今欲除羊彘雞鵝之類,人畜以食者,【牛耕犬警,皆資其用,雖均為畜,亦不可食。】姑以供庖,其餘川泳雲飛之物,一切禁斷,庶幾少安吾心。凡飲食,但當取飽,若稍令精潔以奉賓燕,猶之可也。彼多珍異誇眩世俗者,此童心兒態,切不可為其所移,戒之戒之。

  世之貪夫,溪壑無饜,固不足責。至若常人之情,見他人服玩,不能不動,亦是一病。大抵人情慕其所無,厭其所有,但念此物若我有之,竟亦何用?使人歆豔,于我何補?如是思之,貪求自息。若夫天性澹然,或學問已到者,固無待此也。

  人士有與吾輩行同者,雖位有貴賤,交有厚薄,汝輩見之,當極恭遜己,雖官高亦當力請居其下,不然則避去可也。吾少時見士子有與其父之朋舊同席而劇談大噱者,心切惡之,故不願汝曹為之也。

  吾惟文辭一事,頗得名過其實,其餘自勉於善,而不見知于人,蓋有之矣。初無願人知之心,故亦無憾,天理不昧,後世將有善士,使世世有善士,過於富貴多矣,此吾所望於天者也。

  居喪之禮,不可不勉,人固有體氣素弱不能常去肉食者,禮亦許之,然亦不得已耳。至若寢苫于地,東南卑濕,決不可行,食去鹽酪,亦非南人所堪。如此之類,小有出入,固有不得已者。若夫飲酒及廣設殽羞,以至招客赴食之類,乃可以守禮而不守者,亦是近世禮法陵夷遂至於此!汝輩各宜勉之,若不能人人皆行,則行者自行而已,兄弟相駁,亦無如之何也。

  訴訟一事,最當謹始,使官司公明可恃,尚不當為,況官司關節,更取貨賄,或官司雖無心,而其人天資闇弱,為吏所使,亦何所不至?有是而後悔之,固無及矣。況鄰里間所訟,不過侵佔地界,逋欠錢物,及凶悖陵犯耳,姑徐徐諭之,勿遽興訟也,若能置而不較,尤善。李參政漢老作其叔父成季墓誌雲『居鄉則以困畏不若人為哲』,真達識也。

  吾居貧,不喜為人言,故知者少,今啟手足之後,乃至不能辦棺殮,度不免以累親故,然當痛節所費,但或入土則已矣,更不可藉口幹人,以資他用。

  九裡袁家嶴大墓及太傅、太尉、左丞、少師、榮國夫人、康國夫人諸墓,歲時切宜省視修葺。近歲族人不幸有殘伐擾害者,吾竭力禁止之,雖遭怨詈誣訟者,皆不敢恤。一二年來,方似少止,以後固不可保,然已蒙郡中給榜嚴戒。他日援此有請,既非創始,必易為力,然須汝輩念念不忘,舉措必當,然後可耳。

  『余慶』藏書閣色色已具,不幸中遭擾亂,至今未能建立,吾寢食未嘗去心。若神明垂佑,未死間或可遂志,萬一齎志及泉,汝輩切宜極力了之,至祝至望。此閣本欲藏左丞所著諸書,今族人又有攘取庵中供贍儲蓄及書籍者,則藏書於此,必至散亡,不若藏之於家,止為佛閣,略及奉安左丞塑像可也。此事本不欲書,然勢不可不告子孫,言及於此,痛心隕涕而已。

  子孫才分有限,無如之何,然不可不使讀書。貧則教訓童稚以給衣食,但書種不絕足矣。若能布衣草履,從事農圃,足跡不至城市,彌是佳事。關中村落有魏鄭公莊,諸孫皆為農,張浮休過之,留詩雲:『兒童不識字,耕稼鄭公莊。』仕宦不可常,不仕則農,無可憾也。但切不可迫於衣食,為市井小人事耳,戒之戒之。

  後生才銳者最易壞,若有之,父兄當以為憂,不可以為喜也。切須常加簡束,令熟讀經子,訓以寬厚恭謹,勿令與浮薄者遊處,如此十許年,志趣自成,不然其可慮之事蓋非一端,吾此言後人之藥石也,各須謹之,毋貽後悔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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