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雁門馮先生紀略


  馮志沂,字述仲,亦字魯川,山西代州人。中道光乙未舉人,丙申進士,分邢曹。篤行好學,手不釋卷,于刑律尤有心得。主秋審十餘年,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廬州知府。生平于財帛不苟取,聲色無所好。古文私淑惜抱,以上元梅伯言為師,以仁和邵位西、洪洞董研樵、平定張石洲、滿州慶伯蒼為友,皆當時攻經學、肆力于詩古文詞者。及出都,為勝保奏留軍中司奏牘。勝之治軍也,所至無壁矣,兵士皆散處民間,從官皆購良馬留不虞,蓋賊蹤飆忽無定,一聞警,則騎而馳耳。公獨無馬,一帷車,老騾駕之,一牛車,載行李書笥而已。嘗謂人曰:「吾不善騎,設有警,墮馬而死,不如死賊之為愈也。」與人交無城府,性情相契,則肝膽共之。豪於飲,善詼諧。備兵廬鳳時,隨巡撫駐壽州,署中不攜眷屬,惟以座客常滿尊酒不空為樂。喬勤恪重其資望,凡捐輸營務報銷皆命公總之,此在他人歲入且巨萬,公但稽核公事而已,羨餘皆涓滴歸庫。人曰:「公則清矣,其於後任何?」公曰:「吾不能預為後任作馬牛也。」

  同治乙丑夏,雉河告警,撚逆已渡渦,將逼壽州,大軍戒嚴,勤恪督師移駐南關外。剌史施照,良吏也,有應變才,檄鄉兵運糧入城,為守禦計,詣公請登陴聽號令,公曰:「吾於軍事未嘗學問,姑從君往,遠眺八公山色可也。一切佈置君主之,勿以我為上官而奉命也。」於是攜良醞一巨甕,墨汁一盂,紙筆稱是,書若干卷。人曰:「登城守禦武事耳,焉用是為?」公曰:「我不嫻軍旅事,終日據城樓何所事,不如仍以讀書作字消遣也。」人曰:「賊至奈何?」公曰:「賊果至即不飲酒、不讀書、不作字,又奈何!既為守土官,城亡與亡耳,我決不學晏端書守揚州,矢遁也。」言罷大笑。既而大雨數晝夜,城不沒者三,渡舟抵雉堞上下。賊無舟不得至,又不能持久,遂退。公曰:「此所謂一水賢于十萬師也。」有鹽城人孫某者,以鄉團功得縣丞,發安徽,挾吳清惠書投勤恪,留之軍中供奔走。孫自謂工詩,聞公有文名,挾一卷就正。予時居公署,受業於公。是日見公面客,捧一巨冊,作驚駭狀,大異之。客去,公手一冊至曰:「諸公盍觀奇文乎?」及揭視,皆轟堂,公亦忍俊不禁。蓋其詩有「劄飭軍功加六品,借印申詳記宿州」
等句,如此甚夥。公曰:「彼欲我題,何以落筆?」既而曰:「有之矣。」遂書曰:「讀大著五體投地,佩服之至,反覆吟誦,不覺毛骨之中,悚出一然。」眾又大笑。其風趣如此。

  一日會食時,有勸之迎夫人者,公曰:「內子來,諸公皆將走避矣。」眾問故,公曰:「內子身長一丈,腰大十圍,拳如巨缽,赤發黑面,聲若驢鳴,那得不怕。」眾大笑。蓋公娶郝氏,同裡武世家也,父武進士,兄武狀元,夫人亦有赳赳之風。公通籍後,獨居京師,無姬侍,與夫人不相聞問者三十年矣。聞之公老僕雲,蓋奇悍也。公事上接下,無諂無驕,人皆樂與相近,僚屬進見無拘束。遇文士則尤加禮。合肥徐毅甫、王謙齋皆博雅士也,二人至,必設酒食,酒酣,必爭論不休。一日者,謙齋誤引《西洲曲》「單衫杏子紅」為「黃」,又引上句為「海水搖空碧」,公大笑曰:「此二句不連屬,『紅』不應作『黃』,罰無算爵。」勤恪嘗羨曰:「公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,我則軍書旁午,俗不可耐矣。」項城袁文誠過臨淮,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題詠,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跡也。扇作聚頭式,但餘枝梗而已,血點桃花,久已澌滅,僅餘鉤廊。後幅長二丈余,曆順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題詠迨遍。勤恪命公詠之,公曰:「言為前人所盡。」但署觀款以歸之。予時年尚幼,寶物在前不知玩覽,可惜也。侯與袁世為婚姻,故此卷藏袁氏,今不知存否。

  公有客陳少塘者,故人楊見山所薦,鬥筲也,能以小忠小信動人。公委司度支,大肆侵蝕,公知之。或勸公逐陳,公曰:「見山端人,且不得意,吾不忍拂見山耳,且吾酒皆陳所掌,但能不竊吾酒足矣,財何足論。」公嘗曰:「吾生平無他長,惟司文柄掌刑條或稱職,乃終身不得衡文,誠恨恨。」又權皖臬,平反冤獄無數,有頌其積陰功者,公笑曰:「吾無子,留陰功與誰?或天不靳吾年,俾吾多飲可耳。」同治丙寅,授皖南道。

  丁卯四月,以酒病卒,年五十七。身後惟余俸錢數百金,藏書數十笥而已。曾文正為之理其喪焉。後之為皖南道者,無不滿載而歸也。公清廉出天性,非矯飾者比,尤恨錙銖必較之輩,以為精刻非國家之福。誠哉名言!公官京曹時,頗嗜碑版書畫,及分巡廬鳳,則絕口不談,一日有屬吏以宋拓某碑獻者,匣以文梓,裹以古錦,公亟命還之。先君子曰:「何不一啟視?」

  公曰:「一見則不能還矣。此著名之物,不啟視,尚可以贗本自解,若果真而精者,我又安忍不受乎!受則為彼用矣。不見可欲,其心不亂,故不如不見為妙。」卒不受。公衣履樸質,除古書佳帖外,無值錢物。予時初學書,公顧而善之,教以用筆與臨摹之法,謂他日必成名家。迄今將五十年,言猶在耳,惜公不得見矣。公手書黃庭小楷一冊贈予,甚精妙,予居公署二年,得公書最多也。公雖膺甲榜官司道,而用非所學,常鬱鬱不得志,讀其詩,可知其大概矣。公貌清冷,長不滿五尺,口能容拳,酒酣輒引以為笑。每飯必飲,每飲必健談。公嘗曰:「吾幼失怙恃,不逮事親,君門萬里,不敢仰望,終鮮兄弟,夫婦失歡,平生所樂,惟友朋之聚耳。」

  有問公何以無子者,公曰:「吾十七歲時,坐書齋手淫,適一貓驟撲吾肩,一驚而縮,終身不愈。此不孝之罪,百身莫贖也。」公著有《微尚齋詩》五卷,文一卷,皆已梓行,公牘若干卷未刻。身後書籍字畫衣物,皆為其族子馮焯號笠尉者將去。予自有知識以來,所見文人學士達官貴人商賈負版之徒,其中才能傑出,性情伉爽者,頗不乏人,而揮金如土、不屑較錙銖者亦有之,惟口不言錢,不義不取,出納不吝,五十年來僅見公一人而已。豈不難哉!同治間,有與公同姓名者,由大挑補安徽天長知縣。學使景其濬以供張不豐,齮齕之。馮以地瘠民貧對。景大怒。景門生路玉階河南人,安徽已革知縣也,與馮故有隙,又從而媒孽之。馮已受債累,又不堪其辱,投淮河死。有三言絕命詩雲:「吾遭毀,驚嚇死。路玉階,傷天理。七尺軀,亡淮水。」

  事後英果敏為景極力彌縫,馮冤終不得白。公言晏端書矢遁事,乃晏為團練大臣時,守揚州,賊氛已逼,晏在城上思遁,忽曰:「吾內逼須如廁。」眾曰:「城隅即可。」晏曰:「吾非所慣用者不適意。」匆匆下城出門去,不知所往。至今傳為笑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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