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優伶類1


  ◎像姑

  都人稱雛伶為像姑,實即相公二字,或以其同於仕宦之稱謂,故以像姑二字別之,望文知義,亦頗近理,而實非本字本音也。朝士之雅重像姑者,殆以涉跡花叢,大幹例禁,無可遣興,乃召像姑入席,為文酒之歡,然亦未必謂真個銷魂,不食馬肝,即為不知味。如王文簡公、錢牧齋、龔芝麓、吳梅村輩,詩酒流連,皆眷王紫稼,畢秋帆且持狀元夫人以去,動於情感,亦尚無傷大雅,固未可與斷袖傖奴同日而語也。

  伶人所居曰下處,其萃集之地為韓家潭,櫻桃斜街亦有之,懸牌於門曰某某堂,並懸一燈。客入其門,門房之僕起而侍立,有所問,垂手低聲,厥狀至謹。俄而導客入,庭中之花木池石,室中之鼎彝書畫,皆陳列井井。及出,則湘簾一桁,瀹茗清談。門外僕從,環立靜肅,無耳語聲,無嗽聲,至此者,俗念為之一清。

  光緒中葉,士大夫好此者尤盛,韓潭月上,比戶清歌,誠足為點綴升平之一助也。

  伶互相語而指其所交之客,則曰老鬥。

  京師雛伶皆躡靴,必離師獨立始履,而僕亦稱之曰主人矣。堂主之子曰少主人。伶出見老鬥,憑其肩,致寒暄。資格深者,伶直呼其字。曰爺者,疏遠之詞也。

  伶既出師而積有餘資,得蓄雛以自立,而自身尚周旋于酬應場中者,固數數覯。然亦有侘傺無聊,幾難存活者。或有詩詠之曰:「萬古寒滲氣,都歸黑相公。打圍宵寂寂,下館(戲館也。)晝匆匆。飛眼無專鬥,翻身即軟篷。(相公之落拓至甚者,每至軟篷為龍陽君。)陡然條子至,開發又成空。」孽海中而有如此苦惱,人不知也。

  客飲於旗亭,召伶侑酒,曰叫條子。伶之應召,曰趕條子。光緒中葉之例賞,為京錢十千,就其中先付二千,曰車資,八千則後付。來時,面客而點頭,就案取酒壺,徧向座客斟之,眾必謙言曰:「勿客氣。」斟已,乃依老鬥而坐,唱一曲以侑酒,亦有不唱者,猜拳飲酒,亦為老鬥代之。

  老鬥在劇場,為臺上素識之伶所見,戲畢下臺,趨近老鬥座,屈膝為禮,致寒暄,曰飛座兒。嘉慶時,或作《都門竹枝詞》雲曰:「園中官座列西東,坐褥平鋪一片紅。雙表對時交未正,到來恰已過三通。坐時雙腳一齊盤,紅紙開來窄戲單。左右並肩人似玉,滿園不向戲臺看。簾子纔掀未出臺,齊聲喝彩震如雷。樓頭飛上迷離眼,訂下今宵晚飯來。」

  老鬥飲於下處,曰喝酒。酒可恣飲,無熱肴,陳於案者皆碟,所盛為水果、乾果、糖食、冷葷之類。酒罷,啜雙弓米以充饑。光緒中葉,酒資當十錢四十緡,賞資十八緡,凡五十八緡耳。其後銀價低,易以銀五兩。銀幣盛行,又易五金為七圓或八圓,數倍增矣,然猶有請益者。

  老鬥與伶相識,若已數數叫條子矣,則必喝酒於其家,大率必數次。或為詩以紀之,中四語雲:「得意一聲拏紙片,傷心三字點燈籠。資格深時鈔漸短,年光逼處興偏濃。」拏紙片者,老鬥至下處,即書箋,召其它下處之伶以侑酒也。點燈籠者,酒闌歸去時之情景也。

  老鬥之飯於下處也,曰擺飯,則肆筵設席,珍錯雜陳,賢主嘉賓,既醉且飽。一席之費,輒數十金,更益以庖人、僕從之犒賞,殊為不貲,非富有多金者,雖屢為伶所嬲,不一應也。

  老鬥之豪者,遇伶生日,必擺飯。主賓入門,伶之僕奉紅氍毹而出,伶即跪而叩首。是日,于席費犒金外,必更以多金為伶壽。簉座之客,且贈賀儀,至少亦人各二金,伶亦向之叩首也。

  ◎伶有花榜

  官署文告之揭示,俾眾周知者,曰榜。若文武考試之中式者,其姓名亦次第列之,亦曰榜。就會試而言,則有狀元、榜眼、探花諸名目。而京朝士大夫既醉心于科舉,隨時隨地,悉有此念,流露於不自覺。於是評騭花事,亦以狀元、榜眼、探花等名詞甲乙之,謂之花榜。

  光緒壬寅春季,蜀南蕭龍友訂壬寅杏譜,於菊部之俊秀者取十名,評其姿態,述其家世。譜中首選為安華堂主人王琴儂,(像姑之最著名者。)次朱幼芬,次薑妙香。王溫文爾雅,舉止大方,朱俊偉,姜明麗。且朱能書,薑善畫,並師吳根梅。根梅日必一至二伶家,抗顏據講座,彬彬儒雅,方駕橫渠矣。

  ◎京伶狎妓

  宣統時,京伶日事冶游,如姚佩秋、佩蘭兄弟之于泉湘班喜鳳、松鳳班雙喜,日夕狎媟,醜聲四播。而南妓花翠玉至非梅某不歡,都人鹹詫為異事。宋芸子觀察育仁則謂兩美相合,惺惺相惜,此情理之可言者。惟潤卿之嫁俞振庭,玉仙之嫁田際雲,則甚不可解。振庭面首不佳,際雲年逾不惑,而潤、玉二子,在北裡中極負盛名,何求不得,而乃甘與賤奴為伍,真奇聞也。

  ◎角色

  俗稱娼優之著名者曰角色,亦曰名角。蓋古有角妓,以藝相角勝為優劣,故今謂娼優等色藝足以自樹一幟者曰角色。

  角色又曰腳色,蓋梨園以副末開場為領班,副末以下老生、正老、老外、大面、二面、三面七人謂之男腳色,老旦、正旦、小旦、貼旦四人謂之女腳色,打諢一人謂之雜,此江湖十二腳色,固元代院本之舊制也。

  京師梨園角色將成之時,必遍遊京、津附近一帶,以曆試其能,然後重返都門,聲名突起,始得稱為名角。若藝成之伶,在京演唱,無人過問,不得已而出京者,則呼之曰下天津。

  角色命名之義,實寓勸懲。正末,能指事之當場男子也。副末,即昔之蒼鶻,以其能擊賊,故謂為鶻。狙,淫獸,狐屬,後譌曰旦。狐,扮官者,後譌曰孤。靚,取義于傅粉墨供笑諂也,後譌曰淨。猱,猛獸,食虎腦,亦狐屬,故以猱為妓之通稱。又元人雜劇向有十二科,而以神頭鬼面、煙花粉黛為最下乘。

  或曰,戲中角色,都凡生、旦、淨、末、醜、貼、副、外、雜九種,後人求其解而不得。有謂皆反言者,如生有須,是老而將死,故反言生。旦為婦人,昏夜所用,故反言旦。末本用以開場,故反言末。淨本大汙不潔,故反言淨。外充院子,日常在內,故反言外。醜皆街猾,雞鳴不起,故反言醜。此說亦自有致,然非本義。

  其本義蓋皆以人色分定其名,間以標誌符號,特伶人粗傖,識字無多,始而減筆,繼而誤寫,久之一種流傳,遂為專門之名詞,明知其誤而不可改矣。譬如外,員外也。生,生員也。末,末將也。副,副帥也。小旦,小姐也,先去女旁,後又改且為旦,但圖省筆而已。醜,醜之代音字也。淨,須淨面而後繢,方能著彩,此符號標誌也。貼,須貼花鈿也,亦符號標誌,言與旦之素裝不同也。雜,雜色也。九種名稱,此為確解。

  京劇角色之名稱,曰生、旦、淨、醜。漢劇則別為一末、二淨、三生、四旦、五醜、六外、七小、八貼、九夫、十雜十行。末即京劇之白鬚生,淨即京劇之大面。(大面之名,見於《樂府雜錄》雲:「大面出於北齊蘭陵王長恭,才武而貌美,常著假面以對敵,擊周師勇冠三軍,齊人壯之,為此舞以效其指麾擊刺之容,謂之《蘭陵王入陣曲》。」)而漢劇分淨為紅淨、黑淨、粉淨,紅淨如姜維,李克用,黑淨如高旺、包文正,粉淨如姚期、曹操等是也。生即黑鬚生,旦即青衣,外即做工老生及文武老生,貼即花衫,夫即老旦,雜即武二花,醜則京、漢文武皆同。

  二黃各劇,以正生為多,故正生為二黃之中堅,其它皆副材也。亞于正生者惟武生,則以工架為能事。

  武旦分三派,一專講技擊,一專尚柔術,一專講排面。

  花旦派別最多,大抵不出閨門旦、(即青衣旦。)頑笑旦、刀馬旦、(與武旦微別。)粉旦數種,而以口齒犀利、情態逼真為貴則一。

  京班分青衣旦為二派,一為二黃花旦,一為梆子花旦,各以一人專習,無兼唱者。二黃花旦則口齒須鋒利,梆子花旦之唱工尤須以京豔取勝,令人有百回不厭之能力而後可。

  花旦須得喜怒哀急四字訣,二黃花旦有喜字怒字,而無哀字急字,如《雙沙河》、《破洪州》等戲,四字不能得一字,《鴻鸞喜》、《馬上緣》等戲,僅占一喜字,尚不能痛快淋漓,《探親相罵》、《烏龍院》等戲,僅占一怒字,均不能令閱者奪目。梆子花旦如《新安驛》、《蝴蝶夢》、《紅梅閣》、《烈女傳》、《日月圖》等戲,則兼四者而有之。余如《梵王宮》、《真珍珠》、《拾玉鐲》等戲,但缺一怒字,而唱工亦至可聽。要之,態度須深沉,裝飾貴素淨,大雅不凡,無兒女氣者,斯為上品。

  俗呼旦腳曰包頭者,蓋昔年伶人皆戴網子,故曰包頭。晚近則梳水頭,與婦女無異,乃猶襲包頭之名,誠哉觚不觚矣。

  京旦之飾小腳者,昔時不過數出,舉止每多瑟縮。自魏長生擅名而後,無不以小腳登場,足挑目動,在在關情,其媚人之狀,若晉侯之夢與楚子搏焉。

  丑角以優孟、曼倩為先聲,開幕最早,伶界以此為最貴,無論扮唱與否,均可任情談笑,隨意起坐,不為格律所拘,相傳唐明皇曾為之。至本朝,高宗亦嘗扮此,故人人尊視,異乎其儔。此角以利口為長,而真有學力者,究以臺步技術並優者為上。昆曲無論矣,若在皮黃,則以能唱《群英會》中之蔣幹,《吊金龜》中之張益,有白有唱,諧正兼行者為首選。

  戲園中有跑龍套者,其品格甚低,而其為用則甚大。每逢要角登場,此輩必全數出臺,或執旗吶喊,或跕班助威,實戲場中不可少之附屬品也。

  伶界有所謂戲包袱者,言無所不能,若衣包然,生旦淨末之裝,悉可收貯,故以包袱名,殆隨取皆是也。伶界亦頗重之,班中亦不可少。蓋拾遺補闕,若醫門敗鼓之兼收;問字傳聲,作野寺閑鐘之待叩。先輩之儀型在目,雖不能效而能言;劇場之詞句填胸,雖不可歌而可風。其人或本名伶,或原雜外,非廢於病,即限於天,窮老可憐,令其飲啜於此,亦梨園養老之不可無者也。

  燕舞環歌,女伶遠祖,近三百年,當以陳圓圓為第一。圓圓為李自成唱昆曲,李不勝其柔細,而自唱秦腔,殿下皆呼萬歲。以是知其善於扮唱,非妓實伶,不僅能琵琶工小調已也。傳者謂其色甲天下之色,聲甲天下之聲,一侍明思宗,再侍李自成,三侍吳三桂。三桂因圓圓衝冠一怒,乃出關借兵,其人有關世變,實非常人可比。外此則顧眉樓扮《燕子箋》一劇,亦舉國若狂。李麗貞教其女香君學歌,蘇昆生輩複為之按腔譜節,遂亦名蓋南都,聲動朝列矣。

  女伶之以生、淨、醜、外、末諸角著者,雖不乏人,然終不若旦之易於出色當行,殆限於天稟也。且若輩唱曲,以童聲為貴,教者防護甚密,若與人通,則歌喉不復圓潤,發口轉吭,便已知之。

  京師舊無女伶,光、宣間始有之,固不若天津、奉天、武昌、上海之久著也。

  臺灣之梨園子弟,垂髫即穴耳,傅粉施朱,儼如女子。

  ◎伶之派別

  伶人初無所謂派別也,自程長庚出,人皆奉為圭臬,以之相競。張二奎名在長庚下,于三勝英挺華髮,獨據方面,是為前三派。汪桂芬為長庚琴師,譚金福亦在長庚門下,平日模楷,各自不同。長庚既謝世,分道揚鑣。桂芬則純宗長庚之法,譚鑫培已旁得三勝之神,惟孫菊仙特立孤行,不事阿附,說者已謂其有似二奎。然茲三人,亦能確乎不拔,謂為後三派亦無不可。夫所宗何派,即有何劇之長。

  長庚所長為《文昭關》《取成都》《戰長沙》,而桂芬與之相同。三勝所長為《李陵碑》《捉放曹》《烏盆記》,而鑫培亦精。二奎所長為《回龍閣》《乾坤帶》《打金枝》,而菊仙亦並能焉。譚派(即鑫培。)之人,如張毓庭、王雨田、貴俊卿,皆確守榘矱,不可劘滅。汪派(即桂芬。)惟王鳳卿一人,魄力自雄。孫派則雙處既老,後起無人。至於奎派(即二奎。)中人,昔有楊月樓、爐臺子等,後惟許蔭棠、白文奎。王九齡一派,昔有王仙丹,後惟時慧寶而已。若夫作工,則賈洪林具有典型,此外皆不足當正流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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