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戲劇類1


  ◎今劇之始

  六朝以還,歌舞日盛,然與今劇為不類。自唐有梨園之設,開元朝分太常、俗樂,以左右教坊典之,乃為今劇之鼻祖。伶人祀先,明皇是稱,固其宜也。惟唐人以絕句入歌,朝有佳作,夕被管弦,昌齡畫壁旗亭,「黃河遠上」一曲,遂成千古。其事簡易,去今調遠甚。蓋院本始于金、元,唱者在內,演者在外,與日本之演舊戲者相仿。今開幕之跳加官,即其遺意。金、元以後,曲調大興,按譜填詞,引聲合節,乃為昆曲之所自出。今劇由昆曲而變,則即謂始自金、元可也。

  戲之劣處,無情無理,其最可笑者,如痛必倒仰,怒必吹須,富必撐胷,窮必散發,殺人必午時三刻,入夢必三更三點,不馬而鞭,類禦風之列子;無門故掩,直畫地之秦人。舉動若狂,情詞並拙,此猶可雲示意於人也。至於手不執圭,障袖若琵琶之遮面;人孰我問,登臺如小鳥之呼名。王曰孤王,寡人絕對;父曰為父,王季多逢。而且漢相秦丞,有匈奴大人之號;(下有必稱上官為大人。)齊兵魏卒,得滿洲壯士之稱。(凡扮胡人,必紅頂花翎,稱其卒伍曰巴固魯。)包孝肅以文正為名,賈半閑以平章作字。將軍衷甲,必右袒以搴旗;(袍帶戲往往曳一袖於背,廟堂壇坫恐萬無此式。)美女捧心,卻當門以掩袖。(且兩袖恒交掩於腹下。)種種乖謬,思之啞然。大抵今劇之興,本由鄉鄙,山歌樵唱,偶借事以傳謳;婦解孺知,本無心於考古。故劇詞自為一類,過雅轉覺不倫;本事全出稗官,正史絕無所采。或用平話之稱謂,或遵昆曲之排場,積久相沿,遂成定例矣。

  ◎戲劇之變遷

  國初最尚昆劇,嘉慶時猶然。後乃盛行弋腔,即俗呼高腔一曰高調者。其於昆曲,仍其詞句,變其音節耳。京師內城尤尚之,謂之得勝歌。相傳國初出征凱旋,軍士于馬上歌之以代凱歌,故於請清兵等劇,尤喜演之。

  道光末,忽盛行皮黃腔,其聲較之弋腔為高而急,詞語鄙俚,無複昆弋之雅。初唱者,名正宮調,聲尚高亢。同治時,又變為二六板,則繁音促節矣。光緒初,忽尚秦腔,其聲至急而繁,有如悲泣,聞者生哀,然有戲癖者皆好之,竟難以口舌爭也。昆弋諸腔,已無演者,即偶演,亦聽者寥寥矣。

  ◎歐人研究我國戲劇

  晚近以來,歐人於我國之戲劇,頗為研究,英人博士瓦兒特,德人哥沙爾、那窪撒皆是也。

  瓦兒特著一書,曰《中國戲曲》,分四期,曰唐,曰宋,曰金元,曰明,並就《琵琶記》及其它戲劇之長短略評之。

  哥沙爾著一書,曰《中國戲曲及演劇》,分八章,一中國國民精神與其戲曲,二中國之舞臺徘優及作劇家,三中國之劇詩,四戲劇之種類,五人情劇及悲劇,六宗教劇,七性格喜劇與腳色喜劇,八中國之近世劇。

  那窪撒著一書,曰《中國及中國人》,雖非戲劇專門之作,惟其中一章,有就我國戲劇各種方面加以評論者。

  此外尚有《中國戲劇》二冊,一為法人巴散著,一為法人格蘭著。

  ◎昆曲戲

  昆曲戲創始于昆山魏良輔,以前僅有弋陽、海鹽二腔。魏出,始能以喉轉聲,別成一調,遂變弋陽、海鹽故調為昆山腔,蓋以地名。梁伯龍填《浣紗記》付之,即王元美詩所謂「吳閶白麵冶游兒,爭唱梁郎雪豔詞」者是也。

  或曰,創自明季之蘇昆生,蓋以人名。意者曲調相沿已久,昆生曾出新意潤色之,聲律乃益完密,好事者即以其名名之歟?

  康熙朝,京師內聚班之演《長生殿》,乾隆時,淮商夏某家之演《桃花扇》,與明季南都《燕子箋》之盛,可相頡頏。淮商家豢名流,專門制曲,如將苕生輩,均嘗涉足於此,故其時為昆曲最盛時代。而昆山之市井鄙夫及鄉曲細民,雖一字不識者,亦能拍板高唱一二折也。

  嘉、道之際,海內宴安,士紳燕會,非音不樽。而郡邑城鄉,歲時祭賽,亦無不有劇。用日以多,故調日以下,伶人苟圖射利,但求竊似,已足充場,故從無新聲新曲出乎其間,《綴白裘》之集,猶乾隆時本也。

  道光朝,京都劇場猶以昆劇、亂彈相互奏演,然唱昆曲時,觀者輒出外小遺,故當時有以車前子譏昆劇者。浙江嘉、湖各屬,時值春秋二季,尚有賣戲於鬧市者,蓋浙人猶有嗜之者也。

  咸、同之季,粵寇亂起,蘇、昆淪陷,蘇人至京者無多。京師最重蘇斑,一時技師名伶,以南人占大多數。自南北隔絕,舊者老死,後至無人,北人度曲究難合拍,昆劇於是不絕如縷。

  光緒時,滬上戲園僅有天仙、詠霓、留春諸家,皆京劇也,惟大雅為純粹之昆劇。依常理論,昆劇應受蘇人歡迎,顧乃不然。雖竭力振作,賣座終不能起色。維持數載,卒以顧曲者鮮,宣告輟業。社員大半皆蘇產,相率歸去,或習他業,或為曲師,貧不能自存,幾至全體星散。越數載,始有人鳩集舊部,組織聚福園,開演于蘇垣之府城隍廟前,雖不能發達,然尚可勉支也。及閶門辟馬路,大觀、麗華諸園接踵而起,冶遊子弟趨之若騖,聚福遂無人顧問,不得已遂又歇業。然諸伶既聚則不可複散,乃易其名曰全福,而出外賣戲。頻年落拓,轉徙江湖,舊時伶工,凋亡殆盡,繼起者又寥寥無幾,宣統時閴如矣。

  ◎高調戲

  紹興之高調戲,一名高腔,疑即古之所謂曼綽也。伶工曼聲長歌,後場之人從而和之,祝允明所謂「趁逐悠揚」者是也。其賣技江湖,大抵不出寧波、紹興二郡。

  ◎亂彈戲

  自亂彈興而昆劇漸廢。亂彈者,乾隆時始盛行之,聚八人或十人,鳴金伐鼓,演唱亂彈戲文,其調則合昆腔、京腔、弋陽腔、皮黃腔、秦腔、羅羅腔而兼有之。昆腔為其時梨園所稱之雅部,京腔、弋陽腔、皮黃腔、秦腔、羅羅腔為其時梨園所稱之花部也。若徽腔,則在京腔之中。

  或曰,亂彈即馬上戲,蓋軍樂之遺也。乾隆末葉,江寧有之,傖者載以舟而娛客,穹篷巨艦,踞坐其間,直如雞鶩一群,啞啞亂噪,了不悉其意旨,然十月之貲,亦需給一二千錢。

  ◎昆曲戲與亂彈戲之比較

  昆劇縝密,迥非亂彈可比,非特音節、臺步不能以己意損益,服飾亦纖屑不能苟。《剪髮賣發》一出,扮趙五娘者,例不得禦珍飾。吳郡正旦某,一夕演此劇,偶未袒其常佩之金約指,台下私議戚戚,某即顰蹙向台下曰:「家貧如此,妾何人斯,敢懷寶以陷於不孝。」言次,袒約指擲諸台下曰:「此銅質耳。苟真金者,何敢背古人髮膚之訓,翦而責之乎?」私議乃息。

  ◎弋腔戲為昆曲皮黃之過渡

  弋陽梆子秧腔戲,俗稱揚州梆子者是也。昆曲盛時,此調僅演雜劇,論者比之逸詩變雅,猶新劇中之趣劇也。其調平板易學,首尾一律,無南北合套之別,無轉折曼衍之繁,一笛橫吹,皆一二日,便可上口。雖其調亦有多種,如《打櫻桃》之類,是其正宗。此外則如《探親相罵》,如《寡婦上墳》,亦皆其調之變,大抵以笛和者皆是,與以弦和之四平腔(如二黃中《坐樓》)及徽梆子,(如《得意緣》中之調,即就二黃之胡琴以唱秦腔,似是而非,故祇可謂之徽梆子)均不類。昆曲微後,伶人以此調易學易制,且多屬男女風情之劇,故廣制而盛傳之,為昆曲與徽調之過渡,故今劇中昆曲已絕,而此調則所在多有也。

  ◎皮黃戲

  自有傳奇雜劇,而駢枝競出,有南北之辨,昆弋之分,宋以來綿延弗斷,此所謂雅聲也。然弋腔近俚,其局甚簡,有纖靡委璅之奏,無悲壯雄倬之神。至皮黃出,而較之昆曲,尤有雅俗之判。皮黃者,導源于黃陂、黃岡二縣,謂之漢調,亦曰二黃,不知者乃于黃上加竹為簧者誤。又以其一出於黃陂,又曰西皮。初甚簡單。昆之唱系於曲牌,此則辨于諸板,板之類甚稀,第變化得神,錯落有節,自能層出而不窮矣。

  皮黃以二黃為正宗,西皮若或為之輔。蓋二黃為漢正調,西皮則行于黃陂一縣而已。其後融合為一,亦不可複分。徽人至京者,以多藝名,出鄂人上,且名變換音節之處,故以徽調稱。實則徽固無調,猶北方不產茶而善於薰制,故京茶轉有名也。

  初時能者皆真徽人,其後都人學之而善,徽人遂至絕跡,故南人轉謂之京調,猶外人改造土貨稱為洋貨者是也。皮黃盛于京師,故京師之調為尤至,販夫豎子,短衣束髮,每入園聆劇,一腔一板,均能判別其是非,善則喝彩以報之,不善則揚聲以辱之,滿座千人,不約而同。或偶有顯者登樓,阿其所好,座客群焉指目,必致譁然。故優人在京,不以貴官鉅賈之延譽為榮,反以短衣座客之輿論為辱,極意矜慎,求不越矩,苟不顛躓於此,斯謂之能。故京師為伶人之市朝,亦梨園之評議會也。

  雖光緒庚子以後,風已稍替,而老成矩矱,知者猶多。若外埠之立異呈奇,固多有不待終場而去者矣。能使人不去者,謂之掛座。能於末出登場而人皆耐而相待者,謂之壓冑子。冑子者,武劇也。武劇能戀人,而欲以唱工加勝武劇,以征觀者之去留,非有真技足以動人者,不敢爾也。

  ◎文宗提倡二黃

  文宗在位,每喜於政暇審音,嘗謂西昆音多緩惰,柔逾於剛,獨黃岡、黃陂居全國之中,高而不折,揚而不漫。乃召二黃諸子弟為供奉,按其節奏,自為校定,摘疵索瑕,伶人畏服。咸豐庚申之亂,京師板蕩,諸伶散失。穆宗嗣位,乃更複內廷供奉焉。

  先是,京師諸伶多徽人,常以徽音與天津調混合,遂為京調。然津徽諸調,亦均奉二黃音節為圭臬,腳本亦強半相同,故漢津徽調皆可通。文宗後益有取于漢黃,而諸人固能合眾長為一者也。

  ◎昆曲戲與皮黃之比較

  昆劇之為物,含有文學、美術(如《浣紗記》所演西子之舞。)兩種性質,自非庸夫俗子所能解。前之所以尚能流行者,以無他種之戲劇起而代之耳。自徽調入而稍稍衰微,至京劇盛而遂無立足地矣。此非昆劇之罪也,大抵常人之情,喜動而惡靜,昆劇以笛為主,而皮黃則大鑼大鼓,五音雜奏,昆劇多雍容揖讓之氣,而皮黃則多《四傑村》、《&~LIC2;蠟廟》等跌打之作也。

  ◎徽調戲

  徽調源於漢調,初流行於皖、鄂間,其後桐城、休寧間人變通而仿為之,謂之徽調。當承平時,桐城人官京師者,濟濟有眾,鄉音流入,殆亦有年,必不始於鹹、同之世,然初僅一二雜劇,自立分支,後以昆曲式微,弋調不足以獨立,是調聆音易解,高朗悅人,都人嗜者日多。皖、鄂又不梗於戎馬,入都者眾,而程長庚亦挾技入都,於是始有徽調。其初行時,謹守繩墨,不能恣意豪放。繼而改用胡索,二黃之聲大振,奏琴好手亦應時而出,而昆曲轉黯淡無聞矣。

  咸、同之際,京師專重徽班,而其人亦皆兼善昆曲,故徽班中專門名詞亦往往雜以吳語,如呼減短速唱曰馬前,呼紈袴學唱曰洋盤之類,至今劇界猶沿其稱。而北地無此名詞,故不能通其義,益雜糅于蘇斑之舊稱,遂成為專門之謎語矣。

  其時徽斑有四,四喜、三慶、和春、春台是也。評騭者於四喜曰曲子,以其春容大雅,不為淫哇之聲也。于三慶曰軸子,以其所演皆新排近事,連日接演也。於和春曰把子,每日亭午必演《三國》、《水滸》諸劇,工技擊者,各出其技,以悅人也。于春台曰孩子,以其諸郎皆夭夭少好也。

  又有謂四喜、三慶、春台、嵩祝為四大徽班者。三慶得名最早,乾隆庚戌,高宗八旬萬壽,入都祝厘,時稱三慶徽,是為徽班鼻祖。後乃省去徽字,稱三慶班。四喜在嘉慶時亦有聲,《都門竹枝詞》雲:「新排一出《桃花扇》,到處哄傳四喜班。」嘉慶庚辰,春台無故散去,七月,仁宗崩。

  嵩祝班聲價之隆,亦不亞于三慶、四喜、春台,當時堂會必演四大斑,足征嵩祝之馳名一時矣。其後以不能自存,部中人始稍稍散去。好事者乃複召集後進子弟,別為一隊,曰小嵩祝部,中皆乳燕鶯雛,呢喃學語,當筵顧曲,聊資笑噱而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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