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獄訟類5


  ◎粵東老龍船戶案

  康熙戊辰冬十月,高康朱宏祈制軍徽蔭總制粵東時,往來商旅,多告無頭冤狀,往往有千里行人,死不見屍,甚至數客同游,全絕音信者,積案累累,莫可究詰。初告,有司尚發牒行緝,投狀既多,遂置而不問。朱蒞任,稽舊案,狀中稱死者不下百餘,其千里無主者更無算。朱駭異慘怛,籌思廢寢食,徧訪僚屬,迄少方略。

  於是潔誠熏沐,致檄於城隍之神,已而變食齋寢。恍惚中,見一官僚搢笏而入,問:「何官?」答雲:「城隍劉某。」「將何言?」曰:「鬢邊垂雪,天際生雲,水中漂木,壁上安門。」言已而退。既醒,不解隱謎,輾轉終宵,忽悟曰:「垂雪者,老也;生雲者,龍也;水上木為船,壁上門為戶,合之非老龍船戶也耶?」

  蓋省之東北有小嶺曰藍關,源自老龍津,以達南海。嶺外鉅賈,每由此假道以入粵。乃遣武弁,密授機謀,捕龍津駕舟者,次第擒獲五十餘名,升堂鞫之,果皆不械而服。蓋寇以舟渡為名,賺客登舟,或投蒙藥,或燒悶香,使客沉迷不醒,而後剖腹納石,以沉于水也。自是以後,害遂絕。

  ◎嘉定浮賦三大獄

  蘇、松、太為東南財賦之區,而賦額之重,亦莫蘇、松、太若,自明已然。上溯之,比元多三倍,比宋多七倍;旁證之,比常州多三倍,比鎮江多四五倍,比他省多一二十倍。以肥磽而論,江蘇一熟,不如湖廣、江西之再熟;以廣狹而論,二百四十弓為畝,不如他省三百六十弓或五百四十弓之為畝。而賦額獨重,斯民之所以重困,而蠲減之虛文,終不能實惠及民也。

  國初,屢詔蠲蘇、松、太浮賦,而以寬大之典反興大獄者,則莫如嘉定三大獄。查慎行送孫致彌詩謂「危機翻自詔恩來」,固已言之有沈痛也。茲述三大獄之始末如左。

  順治丁酉,詔蠲辛卯、壬辰錢糧;戊戌,詔蠲癸巳、甲午錢糧。戶部以嘉定紳衿自辛卯至丁酉積欠八九十萬兩,題請嚴追,並清察官儒積逋,造冊解京。蓋順治時沿明例,進士戶田一千四百畝,舉人戶田一千三百畝,編立賓號,生員戶田一百七十畝,編立歸號,尚有客戶冒濫及義圖等項,鹹在其中。時奏考尚寬,有司例不征比,因循不完,故有此數。部議,紳欠五百兩以上,衿欠二百兩以上,解部處分。

  蘇撫朱國治嚴治其事,號曰抗糧。委兵備道壓紀到縣,收紳衿欠百兩以上者共一百七十餘人,閉於尊經閣,諭令十日完清免解。人皆破家蕩產,甚有鬻子女者,仍未清完,遂解省,分三等羈管,全完者羈玄妙觀承天寺,完半者羈鋪,全欠者監禁。又勸全完者代眾完納,至秋完清,同求免解,俱系西察院候旨。

  閱兩月,奉旨釋放,庚子年終報銷。國治將蘇、松、常、鎮四府並溧陽一縣抗糧紳衿,造冊題參,共一萬二千五百十七人,俱斥革,欠分厘者亦不免。嘉定一學,僅存二人,其未完之紳衿,則解道羈管,候撫諮解。康熙壬寅,蘇撫韓世琦奉旨特赦。此一事也。

  江甯衛運軍議加行月糧,始于順治甲午,計十一萬六千兩,除分派泗州、安東、興化、溧水外,嘉定獨加本萬三千八百兩有奇,丙申、丁酉兩年,各先征一半。時歲洊饑,衛弁持檄至,曰奉旨加漕,民倪拱辰、陸秀德等斥之曰:「此非漕也,行月糧耳,所派地與數,非旨也。乃傅糧道(傅作霖。)混申之牒,蔡總漕(世英。)駁而未定之額耳。以派支言之,嘉定所派衛為蘇州,為太倉,為鎮海。若江甯諸衛,有原派之縣在,不應越而問於嘉。以嘉定言之,歲以七萬三千九百漕折銀解京矣,又責以五萬四千解江寧,是兩漕也。且他邑折漕,石止五錢,嘉則石七錢矣。又輸官布九萬五千餘疋,亦不應複派。以衛額言之,漕船一千二百七十四,行糧給本色,每船米三十六石,積之四萬五千八百六十四石,月糧亦如之,而本折各半。其支給也,于南米,于南屯,南米十八萬九千八百九十余石,南屯十六萬二千八百十四石,共三十五萬二千七百余石。是額也,先以十一萬七千三百八石五鬥給運軍,後以二十四萬石分給駐防兵士。是行月糧未嘗或缺也,又不應複加。今之議加者,在月糧之半折,在半折之石加五錢,無論嘉定之不堪加,折色之不應加,加之不應五錢,即應五錢,亦僅一萬一千四百有六兩耳。隨漕而攤之通省,畝不過毫,獨責之改折五五州縣,畝不過分,即使橫坐於嘉,亦畝不過九厘,何故而有此五萬三千八百兩之額,畝有九分四厘之增?民實不服。」衛弁語塞去,未幾複至。

  知縣潘師質被劾,逮系江寧,乘間赴秦淮死。拱辰等控之部科,湖廣道監察禦史馮班特疏請蠲,部議覆定加編月糧折色銀四萬五千八百六十四兩,均派五州縣,嘉定以漕額獨多,加編二萬六千七百六十九兩有奇。諸運軍銜拱辰等不置,嗾布政司逮鞫,坐以阻撓軍需之罪,大杖笞之,荷校暴日中死。師質以壬寅提羈江甯,自沈秦淮時,賦詩系臂以見志。其詩雲:「家山何在遠相望,六上公車空自亡。只為散村膺劇邑,難逃臣罪掛王章。秦淮六月愁無限,練水秋風恨轉長。未報君親虛嗣續,誰收枯骨葬江鄉?」聞者莫不墮淚。

  歿後猶以公債未清,勾提家屬,產盡嗣絕,僅存其妻葉氏,其妻弟葉雲仍自江右赴吳斡旋,三載始得歸。嘉定人士醵金助之,贈詩以彰其義,侯旭詩雲:「秋來風日還佳否,老穉聯翩攜社酒。哭奠當年潘令君,力為民生甘隕首。我公為民不顧身,秉心剛直同松筠。志效聖賢為經濟,僉與時左空沉淪。迄今公逝十餘稔,道旁猶唱高劉本。(高旌、劉志嘉,俱嘉邑庠生,為蝕加漕假印事露,民憤,立斃之,陳屍神廟,潘以此坐誤,嘉人編成唱本。)每恨無能叩九閽,璽書褒美賢令尹。何事誅求累葉公,餐風戴月來海東。意事如雲腸似雪,三年困頓悲途窮。旅況蕭條歲月改,一生一死交情在。古來俠士即仁人,拯溺救焚端所賴。功成事畢整歸鞭,兀首還將經史參。瓊林虛左遙相待,佇望臨流了宿緣。」此又一事也。

  康熙己巴,又有部費之獄。其在丙申年,蠲蘇、松、常、鎮、淮、揚地丁之半,嘉定以折漕不得與。甲子,蠲漕糧三分之一,嘉定以無米可蠲,不得與。丁卯,蠲本地未完地丁及戊辰地丁,嘉定複以折漕不得與。於是知縣聞在上、諸生張凝祉訴之巡撫洪之傑,之傑允入告,謂須預籌部費。在上因與紳士議,每排各輸公費。並函屬嘉紳庶起士孫致彌在京挪墊,始得覆蠲准免,旋遣副貢生汪穟實等匯銀入京歸款。

  明年,奸民曹明等以科斂控之巡撫陶章,又控之總督,詞連本邑進士趙俞等三十五人,又以危言撼章,章不能諱。遂會督漕上聞,逮在上及穟實、張瑄、汪文懿三十六人下獄會鞫。在上迭受嚴刑,經承朱其祥供收銀三萬七千兩,並供寄頓監收主名,遂逮系諸有名者。而在上匯京之銀,供系王霖說收受,霖說者,華亭戶部尚書日藻弟也。覆審時,複于原供外,勒供徐樹敏、徐師魯收受若干兩,於是江督傅臘塔劾刑部尚書徐幹學子侄交結巡撫,招搖競利。獄成,霖說、樹敏、在上、凝祉擬大辟,致彌、師魯擬絞,之傑已故免議,餘徒四人,杖六人,黜革穟實及武舉蕭璞,諸生陸培遠、馬翼,監生戴鑒、沈日宣等三百人。致彌、霖說、師魯次第捐贖,穟實瘐死。

  壬申結案,諸生免議者十三人。幹學慰趙俞詩雲:「虛舟飄瓦事無端,吏議深嚴帝詔寬。憐爾成名翻失意,幸餘旋裡得休官。網羅罹及驚磨蠍,骨肉生還穩掛冠。不用恩牛並怨李,螺峰相見夢魂安。」查慎行送致彌罷官就訊感憤成詩雲:「蒼狗如雲極可哀,危機翻自詔恩來。家承忠孝身尤重,(致彌為明登萊巡撫孫元化之後。)禍起衣冠勢易摧。善不可為寧論惡,人皆欲殺我憐才。乾坤直似蝸廬窄,懷抱殊非醉始寬。此又一事也。

  ◎康熙庚午哭廟大獄

  康熙庚午哭廟大獄,吳中名士同時就戮者,自金人瑞而外,有倪用賓、沈琅、顧偉業、張韓、來獻琪、丁觀生、朱時若、朱章培、周江、姚剛、徐玠、葉琪、薛爾張、丁子偉、王仲儒、唐堯治、馮郅十八人,家孥財產,皆籍沒入官,其被株連而軍流禁錮者無算。蓋吳多講學之社,明亡而猶盛,各立門戶,人瑞遊其間,多調和之,名譽尤著,所至傾倒一時。遇貴人,輒嬉笑怒駡以為快,故及於禍。獄之初起,廷意欲羅織名士以絕清議,苦無辭,乃藉哭廟事除之,謂為大不敬,駢戮之,當無異言。

  國喪故事,各省巡撫巡按例率官紳設位哭臨,禁婚樂。蘇亦舉行哭臨大典,當事者已戰兢惕厲,罔敢顛越。而人瑞即率諸生入,進揭帖,繼至者千餘人。揭帖所陳,以吳縣令濫用非刑,預征課稅也。哭臨者大駴,命械之,眾大嘩。人瑞於獄中上書千餘言,多所指斥。

  巡撫朱某密奏,有「敢於哀詔初臨之下,集眾千百,上驚先帝之靈,似此目無法紀,深恐搖動人心」等語。朝廷固深惡誹語也,至是,命大臣訊之于江甯,讞成,不分首從,淩遲處死,沒其家孥財產。講學之社,自是絕矣。

  人瑞本姓張,字若來。倜儻不群,少補長洲博士弟子員,後以歲試文不中程式黜革。及科試,即以金人瑞名就試,拔第一。案發,妻子流甯古塔。嘗于獄中作家書曰:「殺頭,至痛也,籍沒,至慘也,而聖歎以無意得之,不亦異乎!若朝廷有赦令,或可相見,不然,死矣。」當時同系者十八人,獄卒白某憐之,陰維護之。

  至七月初一日,白當更代,乃入謂曰:「眾相公皆良善人,但都爺作對,罪已甚重,不可挽矣。所望者,皇恩即有大赦耳。我今日去,恐不能複相見也,倘有家書,可速付我,當為寄去。」於是眾人作書,或殘柬,或斷紙,皆有皇恩大赦之言,而不知為白之慰詞也。

  ◎鄒流騎以刻鹿樵紀聞系獄

  太倉吳梅村祭酒偉業曾撰《綏寇紀略》一書,原名《鹿樵紀聞》,身後亦幾成大獄。觀施愚山致金長真書,即可見之。書雲:

  「梅村《鹿樵紀聞》一編,鄒流騎以故人子弟之義,賣屋為任欹劂,一備放失舊聞,一以表章前輩著述,良為勝事。但不合輕借當時名流姓氏參嘩,致有此舉。蓋懲前史之禍,(即莊氏史案。)不得不申明立案,非有深求于鄒也。聞書中絕無觸犯,惟凡例所列大事記,似為蛇足。

  今拘系起解,舉家號哭,悉焚他書,笥橐為空,毘陵士大夫莫不憐之。鄒既貧且老,莫為援手,萬一決裂,不特鄒禍不測,且恐波及梅村遺孤,惴惴巢覆是懼。夫束天下文士之手,寒地下先輩之心,或亦當世大賢所不忍為也。」

  ◎康熙己卯順天科場案

  自順治丁酉以後,科舉不得志之士,動輒造作蜚語,至興大獄。康熙己卯,李、姜宸英典順天鄉試有「老薑(姜借作薑字。)全無辣味,小李大有甜頭」之謠,因是下獄,李謫戌,薑以老病卒於請室。

  是役也,薑實以目昏不能視,為同官所欺,同官簠簋不飭,為言路所劾,遂牽連下獄。朝士皆知其無罪,顧以其事涇渭各具,當自白。乃發憤,死刑部獄中。時王文簡公士禎方官刑部,歎曰:「吾在西曹,使湛園以非罪死,愧何如矣。」湛園,薑之號也。

  ◎郭琇以父冤受勘治

  康熙時,即墨郭總憲琇以直聲震中外。總憲鐫職家居時,佛倫為山東巡撫,劾其父景昌原名爾標,曾入賊黨伏法,並誣其私改父名,濫請封典。部議追奪,並奪總憲冠帶,逮赴江寧勘治,議遣戍,得旨寬免。後再起,督湖南,時湖南專設總督也。

  入覲,具疏訟冤:「臣父郭景昌系縣庠生,邑匪郭爾標無妻室,安得有子?不知佛倫何所聞而誣衊若此?」佛時已入相,聖祖親詰問,以舛錯對,命仍給誥軸。

  ◎陳恪勤詩案

  陳恪勤公鵬年,中康熙辛未進士,以大學士張文端公鵬翮薦,出知江寧府。康熙癸未,聖祖南巡,總督阿山借供帳名欲加稅,陳不可。乃以其將明平康廢基造行宮事,謂為大不敬,劾之,遂落職下獄。或絕其食,獄卒憐之,私哺以餅,為守者李丞偵知,杖卒四十,曰:「與一勺水者如之。」陳自問命絕矣,適浙撫趙恭毅公申喬過之,叱獄官,得以生。聖祖赦其罪,命入武英殿修書,尋起任蘇州知府。

  陳守江甯時,嘗以啟事未屈一膝為總督噶禮所劾,及守蘇,又被劾,則以挾不拜為師之嫌,且蘇撫張清恪公伯行以糾發科場關節事劾噶,陳實助之也。至是,益怒陳,謂其所著《重游虎邱》詩含譏刺,以為誹謗,按句旁注而奏之,摘印下獄。聖祖詔曰:「詩人諷詠,各有寄託,豈可有意羅織以入人命?」命複其官,尋擢霸昌道。

  陳詩雲:

  「雪艇松龕閱歲時,廿年蹤跡鳥魚知。
  春風再埽生公石,落照仍銜短簿祠。
  雨後萬松全遝匝,雲中雙塔半迷離。
  夕佳亭上憑欄處,紅葉空山繞夢思。
  塵鞅刪除半晌間,青鞵布襪也看山。
  離宮路出雲霄上,法駕春留紫翠間。
  代謝已憐金氣盡,再來偏笑石頭頑。
  楝花風後遊人歇,一任鷗盟數往還。」

  鷗盟兩字,指為鄭經,謂陳陰通臺灣,幸聖祖知其誣,一究。不然,《南山集》不得獨為大案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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