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戰事類二6


  ◎曾忠襄滅金陵粵寇

  曾忠襄公國荃之圍金陵粵寇也,猛攻二年,盛暑鏖兵,迄不能下。自朝陽門至鐘阜門,開地道三十三處,篝火而入,地崖崩而窟塞,則縱橫聚葬於其中。寇或穿隧以迎我,熏以毒煙,灌以沸湯,則趫者幸脫而慤者就殲。蓋每穿一穴,為寇所覺,而將士須臾殞命者,率常數十百人。一日,穴地已過城根,寇尚未覺,會寇有以槍插地者,穴內軍士見槍首入地,疑寇已覺而刺之也,急以手引槍入地數尺,寇始知官軍在地下。複迎擊之,官軍或退或死。複開他道,或為山石所隔,或將近城根,酋李秀成登陴遙望,見其上草色,知下有地道矣。

  官軍既克天堡城,即所謂龍膊子者也,在太平門外,高踞鐘山之頂,俯瞰城中。提督李臣典等與忠襄密商,排巨炮三層於其上,晝夜對城轟擊,無一息停,城堞皆頹,寇不能立足。忠襄始下令軍士各持柴草一束,擲之城下,高與城齊,示將由此登城者。寇並力嚴備,不暇他顧,又隔於柴草,不能瞭望。官軍于近城龍膊子山之下,覓得一隧,乃前數月所開,為寇所覺而中廢者。忠襄知其不復防此道,派千人由此挖至城下,實火藥三萬斤于其中,封築完固,填以大石,口門留一穴,以粗竹數丈為引線,貫入穴。竹內用大布數匹,包火藥,實之。及期,各軍嚴陣以待。火始入時,但聞地中隱隱若雷聲,約一小時之久,俄而寂然,眾又以為不發矣,忽聞霹靂砰訇,如天崩地坼之聲,城垣二十餘丈,隨煙直上,萬眾屬目,鹹見是城聳入雲霄也。大石壓下,擊人於一二裡外,死者數百人,諸軍遂由缺口沖入。時同治甲子六月十六日也。

  是時,揚州營參將袁笏庭大升率五百人死守塌口,奮勇奪城,入偽天王洪秀全府,先取其國璽,僅餘十三人生還而已。

  先是,咸豐癸醜粵寇之陷金陵也,募得一黔人善掘煤者,掘地道自儀鳳門入。及官軍圍金陵,黔人複在軍中,忠襄使挖地道自太平門入。得失系於一挖煤者之手,異矣。曾文正公既至金陵,修治缺口,鑱石識其處,銘曰:「窮天下力,複此金湯。苦哉將士,來者勿忘。」

  方金陵之克復也,李秀成挾秀全子福瑱及一心腹童出奔。福瑱年十五六,以不諳騎,馬複劣,中道相失。秀成與童兩臂滿纏金條,別有金珠重物置於篋,以一騎負之。皇遽迷路,憊甚,小憩方山頂,遇樵者八人來,有識秀成者,問曰:「爾非忠王乎?」秀成曰:「若能導我至湖州,當以三萬金為壽。」應之,相與下山歸澗西村,因匿秀成於複室中。

  八人中有陶某者,欲執秀成獻之,又慮七人不從,將為所害。以有族人在李臣典營,將往告之。道經鐘山,因至蕭孚泗營,訪其素識之火夫某,語及秀成事。火夫語親兵,親兵告孚泗,孚泗即使一人留陶,自帥百餘騎往澗西村,執秀成以歸,且盡沒其珍寶,將並殺陶以滅口。火夫陰告陶,陶遁。孚泗竟以獲秀成功,封一等男。越數日,七人者先殺陶,複以計誘孚泗親兵火夫至村,寸磔之。曾文正聞其事,召七人至,詰之,皆自述無隱。文正獎其義,賞以白金七百兩,皆不受而去。

  或曰,金陵克復後,秀成從福瑱走南門,馬足受傷,秀成以自乘馬進,曰:「臣老矣,不足惜,主上速行!」以是秀成遂被擒。

  秀成既被擒,文正嘗親延之上坐,排日宴飲,尊以賓師。秀成日書其起事始末,可數千字,積十余日乃畢。文氣浩瀚,字體雄偉。文正閱畢,聚眾傳觀,乃寶藏之,而令幕府諸人別擬,並張宴志永別。宴畢,秀成退入一室,舉劍一揮,而頭墜矣。臨沒之際,其應對仍和平自若,不亢不撓。

  或曰,秀成尚有少子,兵燹後賣卜城南。蓋當時已獲而潛縱之者。

  或曰,自粵寇恤王洪仁政、幹王洪仁玕既偕秀全子福瑱就黃文金於湖州,此後遂不知福瑱之究竟。然仁玕、仁政實挾福瑱以就黃文金,而合為一股,複自湖州返廣德,越甯國,出昌化。文金死,李遠繼、黃文英繼之,循徽歙邊,從建口趨績溪,由遂安走開化,入廣信,抵鉛山。道瀘溪,向雲際關,竄光澤,而更至石城。諸寇處處相偽以福瑱,官軍亦處處相驚以福瑱也。同治甲子九月九日,官軍蹙之於山谷間,在廣昌、石城之交,繞旁設伏,遂生獲仁玕、文英。二十五日,始聞所俘牧馬小兒之語,獲福瑱於荒谷中。

  諸俘皆稱為果幼主,果者,疑詞也。蓋前此江南、浙、贛諸軍以幼主互相紛擾,忽無其人,恐幹朝廷詰責,於是授意囚俘,於不知誰何所俘小兒之中,任擇一人而強名為洪福瑱,更取年僅四歲不知人事之李其祥伴附之,聊以宣佈證實。朝廷亦微知之,恐逋寇更偽挾以為名,而後患永無已時,故謂麼麼小丑,不值檻送京師,就磔於市。

  或曰,美洲之三藩市有三合會,秘密結社之一也。其第一代始祖為齊福天,隱號為三水共合,而以排滿為目的者也。

  初,洪秀全曾遣洪仁玕使美,考察外事。曾忠襄將克江寧,仁玕挾福瑱赴廣德,遂為黃文金迎入湖州。仁玕,福瑱胞叔也。時浙軍攻湖州,大勢亟亟,旦夕且破,仁玕謀于黃文金、黃文英、李遠繼、譚體元、楊輔清等,欲令福瑱他適,以存洪氏一線之胤,為他日恢復之漸。而知國中決不能容身,乃創避入美洲之議,眾均贊成。

  文金欲挾仁玕往,仁玕不可,曰:「美洲識我者多,恐機事不密。輔王堅忍有急智,盍以屬之。且東王與天王共首事,不可令澌滅無後。」眾又從之。輔王為楊輔清,秀清弟也。仁玕有一西友,即前導之遊美者,尚在左右,金石交也。仁玕以福瑱屬之,資以財賄,涕泣而別,時福瑱年僅十六也。間關道路,屢瀕於險,卒達上海而至美洲。輔清實從,遂為美洲三合會開幕之始祖。三水共合者,洪也;齊福天者,即洪福齊天,隱指洪福瑱也。

  或曰,曾忠襄軍初入城,福瑱逃赴徽境,就黃文金。然卒不達,走死江甯之牛首山,即方山也。牛首之峰為銳角,忠襄以一炮擊平之,遂成方形,故更名方山也。

  或曰,官軍圍金陵時,城中食盡,李秀成等知必不守,與各酋密議,令盡撤守城兵,各城皆不設備,並禁城中舉火,兵卒伏匿僻隘,不許少動。官兵見城無守兵,登臨瞭望,炊煙淨絕,初疑為詐,仍未敢入。至三日,無聲息,意為眾皆逃,所餘者空城耳,乃有兩營官兵入城。見路無行人,屋無居者,愈入愈深,伏寇突起,截殺,即脫官軍號衣。令各寇薙發,冒作官軍,列炬夜出,其未薙發者,隨之而逃。圍城外各營官軍,以為入城之兩營複出,不疑其它。嗣見隨後沖出者萬人,乃知其偽,然倉猝間不能截擊,故福瑱幸得逃生焉。

  ◎鮑武襄劉壯肅剿撚

  同治丙寅冬,撚寇任柱、賴汶光、牛洪、李允等由河南趨湖北,緣道驅脅,眾逾十萬,盤旋德安、安陸間,謀以一枝越襄河躪蜀疆;一枝屯湖北為聲援;一枝闖武關,聯西撚張總愚。

  十二月辛卯,松軍統領提督郭松林被圍于沙岡集,受傷突走,其眾大潰。丙午,樹軍統領總兵張樹珊戰死于楊家河。是時撚騎數萬,勁疾慓悍,常以前隊挑戰,別選健騎繞出官軍後路。官軍憑村堡自固,罔敢與遌,撚勢張甚,連陷應城、雲夢、天門。旋棄城去,屯踞臼口、尹隆河,以窺安陸。於是鮑武襄公超總統霆軍二十二營,合萬六千人,劉壯肅公銘傳總統銘軍二十營,合萬人,皆從南陽南下。霆軍由襄樊,銘軍由隨棗,分路進剿,迭有斬擒。

  時陝西回黨四擾,官軍又敗於西撚,二寇交訌,鮑迭奉廷諭及大帥疆吏急檄,趣令西征以援關中。然因楚軍敗績,東撚死咋不休,霆軍遂為所絆,不得西。撚將北趨,遇霆軍,折而南遁,複踞臼口。丁卯春正月,霆軍、銘軍會于安陸,撚走踞楊家埄、尹隆河等處,於是霆軍駐臼口,銘軍駐下洋港,期以庚午日辰刻進軍夾擊。

  先是,鮑、劉意氣不相下。鮑自謂宿將,殲勍寇,功最多,劉後起,戰績不如霆軍遠甚,意稍輕之。劉謂鮑勇而無謀,僅一戰將才耳,顧聞其威名出己上,尤邑邑不怡。然此時,鮑志在協力剿撚,無他意也。劉召諸將謀曰:「度我軍之力,可以破撚。若會合霆軍而獲捷,霆軍必居首功,人且謂我因人成事。不如先一時出師,俟翦此寇,使彼來觀,亦當服我銘軍之能戰也。」乃於庚午日卯刻,秣馬蓐食,由下洋港逼尹隆河。撚隊盡在隔岸,劉分五營留護輜重,躬率馬步十五營,渡河鏖之。任柱以馬隊撲左軍,牛洪撲右軍,賴汶光、李允合撲中軍。

  左軍劉成藻五營先遇撚騎,不能支,敗退渡河。任柱來攻中軍甚急,惟右軍唐殿魁擊退牛洪,來援中軍,中軍亦已敗退矣。群撚萃於右軍,唐殿魁及其營官吳維章、田履安等力戰死之。殿魁,銘軍之良也,師大奔,撚益縱,渡河追擊,銘軍崩潰。適霆軍以辰刻踐期而來,勢如風雨,張兩翼以蹴撚,酣戰良久,呼聲震十餘裡,大敗撚眾。剗毀楊家埄拖船埠、尹隆河撚館數百,生擒老撚八千有奇,殺萬餘,奪獲騾馬五千餘匹。救拔劉及劉成藻等於重圍之中,暨銘軍將士二千人。奪還銘軍所失槍四百杆,號衣數千件,一切輜重軍械,及劉之紅頂花翎,俱於次晨送還劉營。

  是役也,銘軍不先期出師,則不敗。既敗,無霆軍救之,則必全軍盡沒。鮑強自抑,若無幾微德色,劉內慚不可言。自以訾謷霆軍久,邂逅擊撚,一敗一勝,慮為霆軍所笑,益恚,不能自釋。謀之主文案者,具牘報李文忠公,大旨調霆軍既約黎明擊賊,未能應時會師,銘軍孤進,初獲小勝,忽後路驚傳有撚,隊伍稍動,不知實霆軍也。官軍抽五營過河,還保輜重,撚瞷瑕來撲,以致大敗。官軍複奮與相持,會合霆軍迎擊,遂獲全勝。

  李據以入告者如此。蓋歸咎他營,歸功本營,固鹹、同間用兵以來數十年之積習,不獨銘軍為然也。李新握兵符,亦頗慮鮑不秉節度,鮑疏陳獲勝狀,並據實諮李。李已先入劉言,幕府執筆者又稍有揚抑,軍機大臣左都禦史汪元方謂鮑超虛張戰功,言盡不讎,彼既愆期貽誤,又驚動銘軍,以致大敗,若科以失機與掩飾之罪,鮑超可斬也。

  先是,左文襄嘗密疏言鮑驕橫,已面折之,左方將入關剿回寇,屢請廷旨趣霆軍入關,其意蓋欲朝廷稍摧折之,然後羅為己用也。汪不省左之權略,頗篤信其辭,又不知鮑實有大功也。故平生遇事,不甚可否,此次持議獨堅,且雲不一懲艾,不足儆驕將,同列均以為疑,乃僅擬嚴旨責之。

  鮑自敗撚于尹隆河後,次日,即拔隊窮追,連蹙之於直河,于豐樂河,于襄河邊,殺一萬數千,生擒四千,解散脅從萬餘,拔出難民二萬,縶任柱、賴汶光、李允之妻,追至棗陽、唐縣界。鮑自念破強賊,救銘軍出險,功高,冀邀褒獎為榮。途次忽奉嚴飭,方悟銘軍之歸咎也。

  會湖北巡撫曾忠襄公奏報軍情,誤謂銘軍所剿者任柱,霆軍所剿者賴汶光,故霆軍勝而銘軍敗。是時,撚勢任強賴弱,其言與鮑自奏之疏又頗抵牾,鮑憤郁成疾,引發舊傷,日益危篤,奏請罷歸調理。曾文正時已解兵符,還任兩江總督,聞之,馳書慰解。檄召總兵婁雲慶,乘輪船駛往接統霆軍,並派員攜遼東人參往問鮑疾。文忠旋奏鮑功高,請加獎護。曾忠襄亦奏推鮑之功,蓋皆已得文正手書也。

  於是溫旨稠迭,頒賞人參,並令俟疾愈後留剿東撚,暫緩入關。調治數月,疾未瘳,曾乃為奏請解浙江提督,遣撤霆軍十八營,留十四營,改為霆峻軍,隨同淮軍剿撚。曾諗知鮑與淮將不能相下,若不令歸休,恐遂一病不起。鮑既歸,則霆軍未必能得力。倘竟檄令西征,則金口之變,前鑒不遠。環顧大局,兼權統籌,不能不如是措注也。

  鮑既養痾家居,十年不出。文正別遣大將劉松山率萬人入關,馳剿回、撚二寇,戰比有功。文襄之平關隴、新疆,得松山之力為多。銘軍雖敗,恤死撫傷,簡卒補伍,峙糧敹械,休養半年,而後用之。文忠之滅東西撚也,銘軍功最。蓋古之將帥,必倚所慣用之軍以集事,不自今日始矣。

  撚寇中之最黠猾者,以賴汶光為最;而慓悍善戰,莫如任柱,所統馬隊頗多。方諸軍劃運河而守,撚眾馬步約近十萬,盤旋濟青沂海之間,行蹤猋忽,官軍追逐往往落後,實未能制勝也。一日,銘軍逐撚于安邱、濰縣之交,獲一目曰潘貴升者,訊知為任柱帳下健兒。將殺之,貴升呼曰:「赦我,我願投誠!」其甥有唐某者,在銘軍作哨官,亦願保釋之。銘傳聞之,乃語貴升曰:「汝能為我殺任柱乎?」對曰:「能。」乃畀以槍一,曰:「此去若成功而返,賞三品銜花翎,白金二萬兩。如不能,亦不汝責。任汝相機為之可也。」

  蓋劉意非望其必成,以為即不能成,不過棄一槍耳。貴升執槍馳馬而去,複歸柱,柱信而不疑,乃置帳下。明日複戰,貴升忽以槍擊柱,殞於陣前,縱馬奔向官軍,告劉曰:「我已殺任柱矣!」始猶不信,繼見撚党不復耐戰,銘軍與諸軍連日大捷,追至贛榆沭宿境內,降撚供稱任柱實死,乃賞貴升如前約。

  汶光既哭柱而埋之,其黨震懼,潰散略盡。汶光率敗眾千餘搶渡六塘河,南趨揚州。諸軍水陸窮追,撚至灣頭,手無器械,饑疲已甚,競入民家掠食。會大雨,吳毓蘭偵知其無去路,夜率所部華字兩營會水師急攻之,各勇丁爭取牛馬財物,懷挾甚富。吳恐為撚所乘,急令撤隊,時已二更,歸營,各釋所負,複於三更出隊。諸撚冒雨淋漓,阻於河水,正彷徨饑窘時,官軍縛之,如執雞豕。生擒賴汶光,淩遲處死。東路撚股遂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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