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賈似道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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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熙時,張松村先生嘗游七閩,佐閩藩某公幕,平朱一貴之亂。其歸也,舟泊漳浦。晚飯後,波心月上,沙雁磔磔驚起,悵然不能成寐。遂登岸,欲訪木棉庵遺址。未知所向,信步行去,入一古寺。有三人團坐共飲,綠桂熒熒,一美人衣天水碧綃茜紗裙,年約十八九,妙麗婉約,抱琵琶側坐。見先生至,齊起揖之。入席,先生曆叩姓氏。一楊子玄,一錢湘靈。其一人語操吳音,自稱厲姓友竹,乃樊榭先生之族侄也,性嗜山水,慕雁宕名,渡江遊東甌,轉至武夷,今流寓於此已十年矣。言已黯然。錢嗔曰:「嘉客相逢,如此良夜,乃絮絮作楚囚對語耶?」於是洗盞更酌,痛飲酣呼。 先生素豪飲,連釂數觥,為述平臺之事,楊嗟歎不已。錢生拍手曰:「我得一酒令矣。」厲曰:「善!遇風雅士,豈容牛飲喧呶,徒作傖父面目?但需出新意,倘有拾人牙慧者,罰如金穀酒數。」錢乃浮白曰:「砍楊頭(見《五代史補》),羊頭爛,官福建。三語諸君能對否?」楊應聲曰:「穿錢眼(亦見《五代史補》),泉眼通,死浙東。」蓋楊本以入貲為淡水同知,隨為朱一貴所殺,而錢以遊幕客死紹興,故二人還相嘲也。次及厲,厲曰:「我亦有二語請對。」遂宣曰:「天上月圓,人間月半。」眾思久不屬,請其宣示。厲曰:「此語向來覓對不得,故以煩諸君。」眾譁然,將取巨觥罰之。厲曰:「此時已不勝酒力矣,請為小詩償責,何如?」眾笑曰:「亦得。吾不忍其觳觫,姑舍是。」厲遂吟曰:「夜深立盡板橋霜,橘柚知寒已變黃。無限青山湖上路,只隨煙月夢錢塘。」其二曰:「風吹曠野怪禽啼,葉葉征衣化作泥。今夜送君吹鐵笛,荻花楓葉也含淒。」錢急掩其口曰:「君開口便含酸茹歎,使人不歡。」顧美人曰:「為我妍歌,以當羯鼓。」美人即笑援琵琶,低唱《三笑月中行》一闋。音節嬌婉,合座盡傾。時楊已醉,輒抱置膝上,解錦半臂贈之。忽一人肩輿至門,闖然入,罵曰:「賤婢無恥,又來此賣俏耶!」美人倉皇遁去。楊怒而起曰:「汝今猶為此驕態,來嚇誰耶?」奮拳毆之,眾勸令代歌以贖。 其人靦顏就席,取拍而歌,錢吹橫笛倚之。歌曰:「恨個依無賴,賣嬌眼春心偷擲。蒼苔花落,早印下一雙春跡。花不知名,香才聞氣。似月下箜篌,蔣山傾國。半解羅衿,蕙薰漸度,鎮宿粉棲香雙蝶。語態眠情,感多情,輕憐細閱。休問望宋牆高,窺韓路隔。尋尋覓覓,又暮雨凝碧。花徑橫煙,江扉映月,盡一刻千金堪值。卸襪薰籠,藏燈衣桁,任裹臂金斜,搔頭玉滑。更恨檀郎,惡憐深惜,盡顫嫋周旋傾側。軟玉香鉤,怪無端鳳珠漸脫。」 歌未畢,楊起拍案曰:「此乃廖瑩中《個儂曲》也。吾輩今夕相約,不許襲舊。汝本一市井無賴,不過偕內寵以作奸盜柄,料豈知世間有筆墨事!偏又假慕儒雅,倩門客刊書鑒帖,托附名流,今居然忘卻本來矣。如此無恥小人,尚可耐乎?」據地一吼,忽化為虎,銜其人去。眾驚散,先生亦起。厲挽之曰:「公無恐。適歌者,乃即宋之賈似道。故楊公為此變相以啖而奪之魄。其先歌兒,即賈竄時所攜沈生也。今僕尚有一書,煩帶至家中。」遂於懷中取書出,付先生,相送上船,揮淚鄭重而別。 後先生至杭訪厲氏,果有其人。投以書,其子發視之,始知其物化已久,書尾囑其速往收骨焉。嘆息而返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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