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慧娘


  和州諸生,名宛霞。少孤貧。天資穎敏,讀書五行俱下。年十三,入邑庠,隨以歲試食餼。邑中名士,咸歎為不及。顧生雖才藻豐腴,而文品極峻。自是屢困場屋,又喪偶,益複無聊。

  先是,生有母姨,嫁新城馬氏家,頗饒。生時往探視,母愛其豐神俊爽,輒留經旬,不遣。侄女曰慧娘,年逾笄矣,未嫁而寡。嫻詞翰,兼善琴奕,而風姿豔色,性貞靜。惟生至,輒款語不避。

  庚申秋,生下第,複至新城。女迎問慰解,且曰:「以君才華,豈長貧賤者?然以此時風氣,若稍能降格,何愁榜上一名哉?」生曰:「今簾內固多師曠、和嶠一流,但若必以此詭遇,吾將披髮入山,不願求知音于前路也。」因泣下。女亦慘然,遂近前,以巾為之拭淚。

  適母出,詢其故,不勝嘆息。母素嗜奕,乃呼婢取楸枰,與生對奕遣悶。女側坐觀之。俄黑子一角甚危,女目視生曰:「西南風急矣,此角君甘棄卻耶?」生曰:「何為?」女約略指示曰:「此即所謂倒脫靴勢也。」母微笑曰:「兒何言之昵也,豈非女身外向?」語未畢,女顏發赬,遽起避去。生亦心動,推卻棋枰起揖曰:「得如母言,其他更何足惜!」母自悔失言。既念姊氏已衰,況玉女金童,良緣難得,越宿述其意于女父逢樂。逢樂貧之。母言其才可托,逢樂曰:「其如數奇何?必若所議,且待來歲文戰後可也。」遂罷去。生聞,負氣欲歸。母留課其二子,生戀女,未忍蘧舍,遂強諾焉。

  無何,母臥病。生入視,適女來視湯藥,遇之東廂。生顧無人,小語曰:「卿知我所以留此故乎?」女歎曰:「深情久篆於中,妾以憐才之一念,遂如春蠶吐絲自縛。乍聞父言,幾不欲生。此後若能藉文章為薄命人吐氣則已,否則當於泉下相覓也。」生曰:「我若終不得卿,今生亦不願更娶矣。但恐人事難知,請定密約,以當息壤,可乎?」女變色曰:「若是,是負吾父,兼負嬸矣,君焉用此不廉婦也?」即於腕上脫一金釧與之曰:「此物所以誓也,海枯石爛,用矢勿諼。」生懷之而出,自是不復言歸矣。

  後母病尋愈,每晨起必啖蓮子。女私以一盞令婢餉生,適為逢樂所遭,詰之,婢不能隱,遂以實對。逢樂怒,將還詰女。會裡中富商王某為子請婚,其子不慧。逢樂以怒女,竟許焉。後數日,行聘有期,女始聞之,遂病。眠食皆廢,漸至綿惙。不得已,姑為召醫。醫至,診之曰:「病以鬱怒傷肝,致心液為火灼盡。必得人心血合許,以合歡皮煎湯飲之,庶可奏效。不然,恐非藥石所能為也。」逢樂以商諸王,王笑曰:「癡哉!是欲以爾泉下物,而剜吾兒現在心也。」逢樂慚恨而返。

  詣生述醫言,且許締姻。生微笑曰:「翁不愁異時煮字療饑耶?」逢樂再欲有言,生執卷而起,出至母所。語其事,且泣曰:「慧妹若有萬一,甥何忍獨生?適翁來言,要使人不能無耿耿耳!」語畢,解懷取佩刀欲刺。母急起持之曰:「癡兒,奈何先自戕乎?兒姑住此,俟老身往視慧娘再來。」生請從。

  既至,揭其帳,見女懨懨垂絕。母問:「今早亦少進飲食乎?」隨告以生來,兼述所由。女張目見生,脈脈但有垂淚,既而歎曰:「妾負郎矣!疇昔之夜,夢郎來共戲:郎捉妾雙趺,脫睡鞋納袖中,妾急探郎袖,求之不得。郎嗤笑曰:「繡鞋早為阿鴻將去矣。」妾訝曰:「此物豈可入他人手乎?今將奈何?」郎不答,起去。妾疾呼,終不復顧。醒而思之,知此事必不可諧。妾向所以不忍蘧損廉恥者,正為今日。今魂魄已遊墟墓,郎若為此,勢必喪爾生,妾亦豈能復活?但未知尚有來生否?」遂伏枕痛哭。

  母撫之曰:「兒姑自愛,昨而翁已許吾甥,此事尚可圖也。」於是,攜生至逢樂所,為申宿諾。且曰:「兒病至此,叔尚忍立而視其死乎?」逢樂欣然從之,其母乃返以告女,女意少解,自是著意強飯,未半月已起。

  王氏聞之,複遣冰來,將謀納聘,逢樂許之。母乍聞恚甚,即往責其負約,逢樂以王氏約在先為辭。母拂袖出。適女來,微聞余言,知事已中變,盈盈欲涕。母慰諭百端,卒不可解。遂複病,未幾竟卒。

  生入臨,已將殮矣。才止屍傍,屍輒躍起。眾大駭,女為縷述冥間事,言:「始死,神魂飄忽,回憶家鄉,都如隔世。惟思郎不能去,心私念訴諸冥王,或可邀其垂憫。於是信步而前,至一處,見殿宇巍煥,鬼卒森列可怖。躑躅間,恍惚有一老父,從門內呼之曰:『兒何得來此?汝之齒尚未盡,且與吾兒夙緣未了,可隨我去,乞冥王判此公案。』遂入,見冥王冕旒坐殿上,氣象嚴肅。老父跪稟久之,王顧令喚妾至案前,諭曰:『汝父俗人也。汝二人早為紅絲系定,今雖為情死,猶不失為貞義,仍當歸圓破鏡耳。』即喚鬼卒押令還陽,不意頃刻即能到家也。」乃皆轉悲為喜。惟生細詢老父狀。

  方相與笑啼交作,忽聞金鼓之聲,遙震屋瓦。俄一僕奔入曰:「謝遷作亂,土寇引賊兵入城,大掠將至矣!」母與慧娘方倉皇間,亂兵擁入。生竄去,母家劫掠一空。賊見女美,擄之去。

  及新城收復,生返,始知女已被擄,噭然而哭。逢樂與母亦哭。生有僕曰鴻奴,勇健,能控甲躍十丈,是時在旁勸生曰:「奴願往偵慧姑。其無恙也,奴力能返璧。但問太夫人何以報我?」母未及答,逢樂破涕曰:「奴乃能身古押衙耶?他日女歸,當以予爾主。」鴻再拜曰:「謹聞命矣。」遂起,攜劍出門。

  時余賊屯於淄川,鴻徑往其營乞降。居數日,有脅從者為言:「慧娘被擄時,謝遷將納之,不從。脅以刃,慧娘請俟三月後,畢母喪而後唯命是從,不然,請就刃。賊愛其美,故至今猶扃置樓中。」鴻竊喜,夜半後躡至樓畔,仰望燈火熒然,躍而上,窺窗隙,見慧娘獨坐燈前垂淚。破窗入,二侍女驚起,鴻手劍斬之,挾慧娘飛出。守者始覺,追之不及。天甫明,至新城,入門。慧娘見家人環集,如夢乍醒,備言見逼之狀,悲喜交至。

  既而母顧逢樂曰:「今可為吾甥議婚乎?」逢樂笑諾。生請還白其母。母笑曰:「此事尚容姑待乎?」生悟,乃止。合巹甫畢,賊已平。道通,生攜女偕歸,登堂拜母,母詢知前事,不覺感泣曰:「然則吾當拜此貞婦耳。」戚友來賀,見者亦莫不嘖嘖豔之,以為義烈之報。然自此生益厭勢利,閒居惟日與慧娘撫弦鬥韻,絕意不復進取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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