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補筆談 辨證


  今人多謂廊屋為廡。按《廣雅》:「堂下曰廡。」蓋堂下屋簷所覆處,故曰「立於廡下」。凡屋基皆謂之堂,廊簷之下亦得謂之廡,但廡非廊耳。至如今人謂兩廊為東西序,亦非也,序乃堂上東西壁,在室之外者。序之外謂之榮,榮,屋翼也,今之兩徘徊,又謂之兩廈。四洋屋則謂之東西溜,今謂之「金廂道」者是也。

  梓榆,南人謂之「朴」,齊魯間人謂之「駁馬」。駁馬即梓榆也。南人謂之朴,樸亦言駁也,但聲之訛耳。《詩》「隰有六駁」是也。陸璣《毛詩疏》:「檀木皮似系迷,又似駁馬。人雲『斫檀不諦得系迷,系迷尚可得駁馬』。」蓋三木相似也。今梓榆皮甚似檀,以其班駁似馬之駁者。今解《詩》用《爾雅》之說,以為「獸鋸牙,食虎豹」,恐非也。獸,動物,豈常止於隰者?又與苞櫟、苞棣、樹檖非類,直是當時梓榆耳。

  自古言楚襄王楚與神女遇,以《楚辭》考之,似未然。《高唐賦序》雲:「昔者先王嘗游高唐,怠而晝寢,夢見一婦人,曰:『妾巫山之女也,為高唐之客。朝為行雲,暮為行雨。』故立廟號為朝雲。」其曰「先王嘗游高唐」,則夢神女者懷王也,非襄王也。又《神女賦序》曰:「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浦,使玉賦高唐之事。其夜,王寢,夢與神女遇。王異之,明日以白玉。玉曰:『其夢若何?』對曰:『晡夕之後,精神恍惚,若有所熹,見一婦人,狀甚奇異。』玉曰:『狀如何也?』王曰:『茂矣,美矣,諸好備矣;盛矣,麗矣,難測究矣;環姿瑋態,不可勝贊。』王曰:『若此盛矣,試為寡人賦之。』」以文考之,所雲「茂矣」至「不可勝贊」云云,皆王之言也。宋玉稱歎之可也,不當卻雲:「王曰:『若此盛矣,試為寡人賦之。』」又曰:「明日以白玉。」人君與其臣語,不當稱白。又其賦曰:「他人莫睹,玉覽其狀,望餘帷而延視兮,若流波之將瀾。」若宋玉代王賦之若玉之自言者,則不當自雲「他人莫睹,玉覽其狀。」即稱「玉覽其狀」,即是宋玉之言也,又不知稱餘者誰也。以此考之,則「其夜王寢,夢與神女遇」者,「王」字乃「玉」字耳。「明日以白玉」者,以白王也。「王」與「玉」字誤書之耳。前日夢神女者,懷王也;其夜夢神女者,宋玉也,襄王無預焉,從來枉受其名耳。

  《唐書》載武宗寵王才人,嘗欲以為皇后。帝寢疾,才人侍左右,熟視曰:「吾氣奄奄,顧與汝辭,奈何?」對曰:「陛下萬歳後,妾得一殉。」及大漸,審帝已崩,即自經於幄下。宣宗即位,嘉其節,贈賢妃。按李衛公《文武兩朝獻替記》雲:「自上臨禦,王妃有專房之寵,以嬌妒忤旨,日夕而殞。群情無不驚懼,以謂上成功之後,喜怒不測。」與《唐書》所載全別。《獻替記》乃德裕手自記錄,不當差謬。其書王妃之死,固已不同。據《獻替記》所言,則王氏為妃久矣,亦非宣宗即位乃始追贈。按《張祐集》有《孟才人歎》一篇,其序曰:「武宗皇帝疾篤,遷便殿。孟才人以歌笙獲寵者,密侍其右。上目之曰:『吾當不諱,爾何為哉?』指笙囊泣曰:『請以此就縊。』上憫然。復曰:『妾嘗藝歌,願對上歌一曲,以泄其憤。』上以其懇,許之。乃歌一聲《何滿子》,氣亟立殞。上令醫候之,曰:『脈尚溫,而腸已絕。』」詳此,則《唐書》所載者,又疑其孟才人也。

  建茶之美者號「北苑茶」。今建州鳳凰山,土人相傳,謂之北苑,言江南嘗置官領之,謂之北苑使。余因讀《李後主人集》有《北苑詩》及《文苑紀》,知北苑乃江南禁苑,在金陵,非建安也。江南北苑使,正如今之內園使。李氏時有北苑使,善制茶,人競貴之,謂之「北苑茶」。如今茶器中有「學士甌」之類,皆因人得名,非地名也。丁晉公為《北苑茶錄》雲:「北苑,地名也,今曰龍焙。」又雲:「苑者,天子園囿之名。此在列郡之東隅,緣何卻名北苑?」丁亦自疑之。蓋不知北苑茶本非地名,始因誤傳,自晉公實之於書,至今遂謂之北苑。

  唐以來,士人文章好用古人語,而不考其意。凡說武人,多雲「衣短後衣」,不知短後衣作何形制?短後衣出《莊子·說劍篇》,蓋古之士人衣皆曳後,故時有衣短後之衣者。近世士庶人衣皆短後,豈復更有短後之衣!

  班固論司馬遷為《史記》,「是非頗謬于聖人,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,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,述貸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賦,此其蔽也。」余按後漢王允曰:「武帝不殺司馬遷,使作謗書流於後世。」班固所論,乃所謂謗也,此正是遷之微意。凡《史記》次序、論論,皆有所指,不徒為之。班固乃譏遷「是非頗謬于聖賢」,論甚不款。

  人語言中有「不」字可否世間事,未嘗離口也,而字書中須讀作「否」音也。若謂古今言音不同,如雲「不可」,豈可謂之「否可」;「不然」豈可謂之「否然」;古人曰「否,不然也」,豈可曰「否,否然也。」古人言音,決非如此,止是字書謬誤耳。若讀《莊子》「不可乎不可」須雲「否可」;讀《詩》須雲「曷否肅雍」、「胡否佽焉」,如此全不近人情。

  古人謂章句之學,謂分章摘句,則今之疏義是也。昔人有鄙章句之學者,以其不主于義理耳。今人或謬以詩賦聲律為章句之學,誤矣。然章句不明,亦所以害義理。如《易》雲:「終日乾乾」,兩乾字當為兩句,上乾知至至之,下乾知終終之也。「王臣蹇蹇」,兩蹇字為王與臣也。九五、六二,王與臣皆處蹇中。王任蹇者也,臣或為冥鴻可也。六二所以不去者,以應乎五故也。則六二之蹇,匪躬之故也。後人又改「蹇蹇」字為「謇」,以謇謇比諤諤,尤為訛謬。「君子夬夬」,夬夬二義也,以義決其外,勝已之私於內也。凡卦名而重言之,皆兼上下卦,如「來之坎坎」是也。先儒多以為連語,如虩虩、啞啞之類讀之,此誤分其句也。又「履虎尾咥人凶」當為句。君子則夬夬矣,保咎之有,況於凶乎?「自天祐之吉」當為句,非吉而利,則非所當祐也。《書》曰:「成湯既沒,太甲元年。」孔安國謂:「湯沒,至太甲方稱元年。」按《孟子》,成湯之後,尚有外丙、促壬,而《尚書疏》非之。又或謂古書缺落,文有不具,以餘考之,《湯誓》《仲虺之誥》《湯誥》,皆成湯時誥命;湯沒,至太甲元年,始復有《伊訓》著於書。自是孔安國離其文「太甲元年」下注之,遂若可疑。若通通下文讀之曰:「成湯既沒,太甲元年伊尹作《伊訓》。」則文自足,亦非缺落。堯之終也,百姓如服考妣之喪三年。百姓,有命者也。為君斬衰,禮也。邦人無服,三年四海無作樂者,況畿內乎!《論語》曰:「先行。」當為句,「其言」自當後也。似此之類極多,皆義理所系,則章句亦不可不謹。

  古人引《詩》,多舉《詩》之斷章。斷音段,讀如斷截之斷,謂如一詩之中,只斷取一章或一二句取義,不取全篇之義,故謂之斷章。今之人多讀為斷章,斷音鍛,謂詩之斷句,殊誤也。《詩》之末句,古人只謂之「卒章,」近世方謂「斷句」。

  古人謂幣言「玄纁五兩」乾,一玄一纁為一兩。玄,赤黑,象天之色。纁,黃赤,象地之色。故天子六服,皆玄衣纁裳,以朱漬丹秫染之。《爾雅》曰:「一染謂之縓」,縓,今之茜也,色小赤。「再染謂之竀」,竀,頳也。「三染謂之纁」,蓋黃赤色也。玄、纁,二物也今之用幣,以皂帛為玄纁,非也。古之言束帛者,以五匹屈而束之;今用十匹者,非也。《易》曰:「束帛戔戔。」戔戔者,寡也;謂之盛者非也。

  《經典釋文》如熊安生輩,本河朔人,反切多用北人音;陸德明,吳人,多從吳音;鄭康成,齊人,多從東音。如「璧有肉好」,肉音揉者,北人音也。「金作贖刑」,贖音樹者,亦北人音也。至今河朔人謂肉為揉、謂贖為樹。如打字音丁梗反,罷字音部買反,皆吳音也。,如瘍醫「祝藥劀殺之齊」,祝音咒,鄭康成改為注,此齊魯人音也,至今齊謂注為咒。官名中尚書本秦官,尚音上,謂之尚書者,秦人音也,至今秦人謂尚為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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