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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船山先生訊盜


  遂甯張船山先生問陶,以翰林出守萊州,恃才傲上,上官以先生才望素著,皆優容之。會長白某公巡撫山東,先生來謁,公謂其無禮,心甚嗛之。語方伯曰:「萊州張守,書生結習未除。太守為一郡表率,渠能勝任耶?」方伯固與先生齊年契好,為之說曰:「張守雖系書生,聞尚不誤民事。」時有劇盜桀驁狙詐,屢斷屢翻,承訊官皆莫可如何。公冷笑謂方伯曰:「君謂張守不誤民事,如某盜,渠能定讞,當即令其旋任;否則,予將登諸白簡,莫怪老夫無情也。」方伯唯唯。出語先生,問:「君能定讞否?」先生笑曰:「有何不能。」方伯大喜。商諸廉訪,即延先生至臬署訊盜。僉問:「先生計幾日可以了結?」先生笑曰:「此細事耳,三日足矣。」又問:「需用何刑?」先生笑曰:「刑具俟用時再議。所最要者,金華極精 乾脯一大盤,紹興佳釀一大甕,藉此聊助舌鋒,斷不可少。」僉笑曰:「諾。」翌辰,先生至臬署客廳,箕坐炕上。幾置金華極精乾脯一大盤,階下置紹興佳釀一大甕,一僮扇爐暖酒,一僮執壺侍側,一書吏在旁錄供。呼盜跽膝前,先生左手把杯,右手翻閱案牘,而問盜曰:「汝郯城人耶?」盜對曰:「然。」「汝年幾何矣?」曰:「三十有七矣。」「汝居鄉乎?居城乎?」曰:「居城。」「汝有父母乎?」曰:「小人不幸,父母俱亡矣。」「汝有兄弟乎?」曰:「兄弟三人,小人其長也。」「汝有妻子乎?」曰:「小人有二子,長年十八,能獵獸矣;幼年十三,尚未能獵獸也。」「汝家何業也?」曰:「無所事事也。」斯時,方伯與廉訪諸公俱在屏後竊聽,以先生素工言語,必能摘奸發覆,不料所問皆瑣瑣細事,殊與原案無涉,僉相視匿笑。又恐不能了結,無以複某公之命,深以為慮。越日,先生至臬署,又問盜曰:「汝郯城人耶?」盜對曰:「然。」「汝年幾何矣?」曰:「小人三十有九,明年且四十矣。」「汝居鄉乎?居城乎?」曰:「居鄉。」「汝有父母乎?」曰:「小人父早亡,母已下堂矣。」「汝有兄弟乎?」曰:「兄弟三人,小人其次也。」「汝有妻子乎?」曰:「小人有一子一女,皆孩提也。」「汝家何業也?」曰:「薄田數畝,務農為業也。」諸公俱複竊聽,以先生所問與昨無異,益複吃吃匿笑。至第三日,先生至臬署,方伯與廉訪問曰:「君言三日了結,今三日矣,果能了結耶?」先生笑曰:「下官向不打誑語。今日下午,當可了結,公等請無慮也。」因傳諭皂隸人等,預備刑具,聽候結案。先生至客廳,依舊箕坐炕上,以 乾脯下酒,呼盜跽膝前。問曰:「汝郯城人耶?」盜對曰:「然。」「汝年幾何矣?」曰:「去年四十,今又添一歲矣。」「汝居鄉乎?居城乎?」曰:「時而居城,時而居鄉也。」「汝有父母乎?」曰:「小人有母,年逾七十矣。」「汝有兄弟乎?」曰:「小人有兩兄,皆亡故矣。」「汝有妻子乎?」曰:「小人有子,尚呱呱在抱也。」「汝家何業也?」曰:「無田可耕,或漁而或樵也。」諸公竊聽,益複相視匿笑,謂先生所問,如老嫗絮語,何能定讞?至日晡後,先生乃命僮取巨觥來,連滿飲三巨觥,命將酒脯徹去,傳集皂隸,準備刑具聽用。先生正色危坐而語盜曰:「今當問及正案矣。我觀案牘,前承訊各官所讞一一屬實,汝何屢斷屢翻也?」盜叩首曰:「小人實系負冤,尚求矜察。」先生拍案叱曰:「汝休矣!人謂汝桀驁狙詐,實屬不謬。我與汝絮語三日,皆家常瑣事,汝三日所答,前後迥不相符,瑣事尚如此反復,況正案耶!汝果從直吐實,尚不愧為好漢,如再敢飾言強辯,我即將三日所答瑣事,以證汝之反復,雖嚴刑處死,亦不為過。汝須自忖,毋自討苦吃也!」盜猶欲強辯,先生叱左右嚴為用刑,斃命勿論。盜急叩頭乞命,情願吐實,誓不再翻。先生大喜,立命畫供,其案遂結。方伯與廉訪諸公在屏後聞之,嘆服不置。比覆命某公,公歎曰:「名下固無虛士,不謂張守有才如此。今而後不敢輕量天下士矣!」一時曆下傳為美談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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