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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堂


  解明堂者眾矣,或曰九室,或曰五室,或辨其戶若干,牖若干,上如何圓,下如何方,東西南北如何殊位,太廟、世室如何同異。自漢迄今,紛如聚訟。講考據者矜其淵博,作時文者奉為秘本。究竟古人不曾留下圖樣,當日建造之工匠,又不曾以其建法貽之子孫。身未親歷其地,目未親見其制,而於數千年後憑其臆斷,曰「我之說實確切不易」焉,是何異瞽者謂與離朱同眼,而不知己之不能視也。林薌溪學博《三禮通釋》敘明堂始末至數千百言,獨推阮元《明堂圖說》、江藩《明堂議》為確得古人規制。

  餘讀《孟子·明堂》章,果周天子明堂耶,諸侯安得居天子明堂?國人請毀,獨孟子對以欲行王政則勿毀,是將啟齊宣行天子之政矣。果諸侯不應有明堂耶,齊本侯國,擅建明堂,國人請毀,獨孟子對以欲行王政則勿毀,是不特啟齊宣行天子之政,直將使齊宣居天子之位矣。孟子大賢,何至出此。趙岐注:「泰山下明堂,本周天子東巡狩朝諸侯處,齊侵地得而有之。」

  蓋泥于諸侯不應有明堂,齊之明堂必是侵周地而有。朱子集注引趙說,添入「漢時遺址尚在」六字,又泥於公玉帶上黃帝時《明堂圖》。愚意明堂之當毀不當毀,與齊宣之可毀不可毀,應以諸侯當有明堂不當有明堂為斷。齊之明堂,魯之明堂也。孟子所對,指諸侯而言,非指天子而言也。其義吾征諸《禮》矣。昔者,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(鄭注:「周公攝王位,以明堂禮儀朝諸侯。」此言最當。至「天子負斧依南鄉而立」,注:「天子,周公也。」則誤。周公攝政朝諸侯于明堂,制禮作樂,公雖居攝,臣也,成王雖幼,君也。故建明堂之儀,而使成王負斧依南鄉而立,所以尊天子也。若雲周公以天子自居,豈不謬甚)。七年致政,成王以公勳勞,封公於曲阜,地方七百里,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。故太廟如天子之明堂,而「魯公之廟,文世室也,武公之廟,武世室也。」鄭注:「此二廟象周文、武之廟。世室者,不毀之名。」是故,魯王禮也,凡四代之服、器、官,魯兼有之,豈僅明堂一事哉(王石樑雲《明堂位》多誣,尤謬)?田氏,其先田常割安平以東至琅牙自為封邑,已大於平公所食。及為諸侯,齊疆日辟,楚、宋、魏、趙諸地,悉為鄰壤,魯地盡入于齊,魯之明堂,遂為齊有。觀宣王擊魏後,三晉之王皆因田嬰朝齊王於博望,其勢頗張,明堂一問,誇大可知。故孟子對曰:「明堂者,王者之堂也。」

  呂氏謂王者不專指天子,凡諸侯能行王政者便是,極有見地。欲行王政,明明告以善行諸侯之政。夫善行諸侯之政,孰有如魯之先公乎?魯先君周公,相王室,有勳勞於天下,得備王禮,立明堂,今者歸於齊國,王誠居魯之明堂,思周公之善政,則必曉然于不行王政,雖毀無益,苟行王政,雖勿毀無傷矣。文王治岐,公劉好貨,太王好色,皆就諸侯布政出令,一一透發,見得行王政在此,勵臣節亦在此。正假明堂一問,隱抑其急功好利之心。

  《左傳·文公二年》彭衙之役,狼瞫曰:「勇則害上,不登於明堂。」正與孟子所言事異而義同,未可以杜預之注為然也。考據家不知命義所在,嘵嘵不休,徒爭論於屋宇之方位,尺寸之廣狹。嗚乎!何舉世之多工匠哉!至楊氏謂孟子之對,有以識其非曲學阿世之言,而知所以克己復禮之端,則又迂儒腐論,無足道矣。

  附錄李恢垣同年書

  閱大著謂孟子之言明堂,當指諸侯,不屬天子。其言創獲,有關世道。今為詳考地理,以複左右。按:《論語》閔子對使曰:「如有複我者,則吾必在汶上矣。」注雲:「如若再來召我,則當去之齊。」是齊、魯以汶為界也。考今圖經,汶水出山東泰安府萊蕪縣,西流右合泮河,折而南,新泰縣之水從東來,合而西南流,經汶上縣西北,又南入於運河。而《春秋》時汶自入濟。《水經注》:「汶水所經,出自萊蕪縣原山,西南流徑嬴縣、奉高,右合北汶,徑徂徠山、博縣龍鄉亭、亭山、巨平至魯國汶陽縣,徑蛇丘、岡縣至東平、章縣、桃鄉、壽張至安民亭,入於濟。」大抵今泰安以東逾汶即為齊,而泰安之西汶陽仍為魯地。

  故《魯頌》曰:「泰山岩岩,魯邦所詹。」毛傳以為魯境所至,孔疏則雲泰山在齊、魯之界,故雲所詹。是泰山之東北為齊,西南為魯。今之萊蕪、泰安、甯陽、肥城、東平、汶上,皆魯境也。《史記封禪書》雲:「天子封泰山,泰山東北址古時有明堂處,處險不敞。」《漢書·武帝紀》:「元封元年夏四月癸卯,上還,登封泰山,降坐明堂。」此即注所雲「漢時遺址尚在」者。此泰山之址,地屬奉高,為今泰安縣,正屬魯地。其後得濟南人公玉帶《明堂圖》,令奉高作明堂汶上。《漢書》亦雲:「二年秋,作明堂于泰山下。」此特漢之明堂耳。

  又程春海《國策地名考》:「戰國之齊,南至徐、泗,鄰楚;西南至曹縣,鄰宋;西至陽武,鄰魏;東北至天津,鄰燕;北至任丘,鄰趙。」疆土日辟,已全舉魯地。蓋楚雖滅魯,而地入于齊,故明堂亦在其境。竊疑明堂本周初東巡之所,昭王以後,久廢不治。魯自惠公得請於朝,用天子禮樂追周公所自出,上祀文王。

  既于境內建為周廟,又見《詩》有宗祀之文,即巡守明堂,稍複故觀,以祀文王而配上帝;與許田為周公祊同其誇大,此固事理所有也。齊既並魯,文王之祀廢,堂亦虛懸,故人以為可毀。孟子告以法文王,皆據事蹟為言,不同臆說。不然齊方據十二之雄,西向思逞,而故導以問鼎興甲之舉,如梁武之襄陽,神堯之汾晉,啟篡弑而勤戰伐,豈複成孟子語哉?若夫巡守必有明堂,說不可廢,幸為詳論,以定折衷可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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