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閩僧


  當明中葉,無錫有馮夔者,廷伯其字,別號曰龍泉,以廣東僉事致政家居。風流文采,照耀一世,田園宮室子女玉帛,為三吳搢紳之冠。每晨廷伯起幃,眾女作樂,笙蕭雜奏,聲隱隱聞外。賓客滿四座矣,上座多海內詩人墨客,下盡雞鳴狗盜輩也。

  一日,有僧來請謁,廷伯延之入。年過六十,頹然一老僧,鬚眉皓白,聆其語,作閩音,知為閩中人。詢所能。曰:「出家人來乞佈施耳,何諮能也?能則力足自給,不假託缽公門矣。」

  又問:「何需?」

  曰:「請飲。」

  乃命擔一巨甔至,中容酒可一石。僧又請得兩空罌,跣足脫草屨納其中,然後蹲踞作勢立,俯首張兩臂抱甔以口就飲,如蛟龍垂首下飲江河中,喉間汨汨有聲。不移晷,罄矣。察其容,了無酡色。方從容拔足起所納空罌中,以手拂拭之,水汁沾濡淋漓,而酒氣氛氤繞足指間,視之,酒盈罌矣。

  廷伯則大驚,問:「何以至此?」

  曰:「無他,老僧善治氣耳。」

  乃知其酒雖注腹中,而能運氣下達,驅酒湧足心出也。於是禮僧為上客。然僧既一獻其能,後遂絕口置不道。居久之,亦無他異能也。

  有少年客後來,居僧下。自以工拳勇,矜負其技絕高,心不平僧出己上,淩若無物,僧亦不與較。

  一日,方會食,少年踴躍操棍舞幾筵間以自詡其技,進退便捷,而僧睹微笑,若甚不足於意者。少年怒,盛氣直前,詰日:「師其不足予技乎?」

  僧曰:「然。汝氣矜隆已甚,不亟治,終不足與語乎技矣。」

  少年嘩辯曰:「吾與子言技,不與和尚參禪法,何氣治不治之有?」

  僧乃進曉之曰:「若雖欲侈言技乎,然汝棍圓而不方,滑渥而無有觚棱,亦未足以語於技也。」

  少年則疾叱之曰:「棍豈有不圓而觚棱者?若何而方?若何而有觚棱?子其有以昧我來!毋徒空言為!」

  且語且舞棍前,向僧下,徑劈其首。僧方持箸食,驟出不意,亟豎一箸迎之。棍忽黏箸,若被吸者然。箸左,則棍隨之左,欲右不得右;箸右,棍亦隨之右,欲左不得左。少年雖肆力格之,而膠不得開。久之,箸忽上指,棍乃騰聳入空中,少年徒手辟易數十步。

  僧遙謂曰:「來,吾與汝。是之謂方,是之謂有觚棱。汝用圓而不能觚,此棍之所以脫手而上騰也。」

  少年慚謝,願受教。

  僧與之曰:「汝習慣用圓已久,苟微數十年拋荒故技,盡忘汝素所挾持者不為,不足以進於斯矣。夫棍體圓而用之于方,面渥而出之以觚,非易易也。吾二十年養氣,運臂力者又十年,三十年而僅有此。雖一技之精,亦豈可以虛憍之心幸致之哉?」

  〔錢基博曰〕此事無所見於書傳,獨予髫年塾師為予時言之。後讀吳縣汪大紳著汪子文錄,觀其載莆田僧角少年棍法事,不意乃與此僧絕類。然不言其能飲,並不言僧為何時人,即敘少年角棍,微亦與所聞者有間。此特出于傳聞者詳略之或有異。夫莆田故閩地,其為一人無疑也。

  而餘則獨有喟焉者。粵稽有明中葉以後,吾邑搢紳士大夫,居鄉常盛氣焰,豢養異人劍客,輒無慮數十輩,椎埋屠狗之俠,輻走集其門,如馮龍泉顧惠嚴(可學)鄒東湖(望)之倫,皆其比也。及明之亡,閥閱世家,率謀糾家客僮奴,起義匡故國者。於是清廷患之,乃為嚴約搢紳士大夫,禁居鄉不得幹與地方事以衰其氣焰。久之,勢浸積輕,不為鄉里豪俠所依歸。而守土官承望風旨,操之如束濕薪。乃益循謹畏法,相戒勿觸禁網矣。此實世運消長之樞,不僅關於一邑一鄉之隆衰已也。故附論及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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