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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二(3)


  ◇辯亡

  或問:金男之所以亡何哉?末帝非有桀紂之惡,害不及民,疆土雖削,士馬尚強,而遽至不救,亦必有說。

  餘曰:觀金之始取天下,雖出於邊方,過於後魏、後唐、石晉、遼,然其所以不能長久者,根本不立也。當其取遼時,誠與後魏初起不殊。及取宋,責其背約,名為伐罪吊民,故征索圖書、車服,褒崇元 祐諸正人,取蔡京、童貫、王黼諸奸黨,皆以順百姓望,又能用遼宋人材,如韓企先、劉彥宗、韓昉輩也。及得天下,其封建廢置,政令如前朝,雖家法邊塞,害亦不及天下,故典章法度皆出於書生。至海陵庶人,雖淫暴自強,然英銳有大志,定官制、律令皆可觀。又擢用人才,將混一天下。功雖不成,其強至矣。世宗天資仁厚,善於守成,又躬自儉約以養育士庶,故大定三十年幾致太平。所用多敦樸謹厚之士,故石琚輩為相,不煩擾,不更張,偃息干戈,修崇學校,議者以為有漢文景風。此所以基明昌、承安之盛也。宣孝太子最高明絕人,讀書喜文,欲變夷狄風俗,行中國禮樂如魏孝文。天不祚金,不即大位早世。章宗聰慧,有父風,屬文為學,崇尚儒雅,故一時名士輩出。大臣執政,多有文采學問可取,能吏直臣皆得顯用,政令修舉,文治爛然,金朝之盛極矣。然學文止於詞章,不知講明經術為保國保民之道,以圖基祚久長。又頗好浮侈,崇建宮闕,外戚小人多預政,且無志聖賢高躅,陰尚夷風;大臣惟知奉承,不敢逆其所好,故上下皆無維持長世之策,安樂一時,此所以啟大安、貞 祐之弱也。衛王苛吝,不知人君體,不足言。已而強敵生邊,賊臣得柄,外內交病,莫敢療理。宣宗立於賊手,本懦弱無能,性頗猜忌,懲權臣之禍,恒恐為人所搖,故大臣宿將有罪,必除去不貸。其遷都大樑可謂失謀。向使守關中,猶可以數世,況南渡之後,不能苦心刻意如越王勾踐志報會稽之羞,但苟安倖存以延歲月。由高琪執政後,擢用胥吏,抑士大夫之氣不得伸,文法棼然,無興複遠略。大臣在位者,亦無忘身徇國之人,縱有之,亦不得馳騁。又偏私族類,疏外漢人,其機密謀謨,雖漢相不得預。人主以至公治天下,其分別如此,望群下盡力難哉。故當路者惟知迎合其意,謹守簿書而已。為將者,但知奉承近侍以偷榮幸寵,無效死之心。幸臣貴戚,皆據要職于一時,士大夫一有敢言、敢為者,皆投置散地。此所以啟天興之亡也。末帝奪長而立,出於愛私。雖資不殘酷,然以聖智自處,少為黠吏時全所教,用術取人,雖外示寬宏以取名,而內實淫縱自肆。且諱言過惡,喜聽諛言,又暗於用人,其將相止取從來貴戚。雖不殺大臣,其驕將多難制不馴。況不知大略,臨大事輒退怯自沮,此所以一遇敵而不能振也。

  大抵金國之政,雜遼宋非全用本國法,所以支持百年。然其分別蕃漢人,且不變家政,不得士大夫心,此所以不能長久。向使大定後宣孝得位,盡行中國法,明昌、承安間複知保守整頓以防後患,南渡之後能內修政令,以恢復為志,則其國祚亦未必遽絕也。嘗記泰和間有雲中李純甫,由小官上書萬言,大略以為此政當有為日,而當路以為迂闊,笑之。宴安自處,以至土崩瓦解。

  南渡後,複有以機會宜急有備為言者,而上下泰然俱不以為心,以至宗廟丘墟,家國廢絕,此古人所謂何世無奇材而遺之草澤者也。

  金銀珠玉世人所甚貴,及遇凶年則不及菽粟,何哉?事有先後,勢有緩急也。平時富貴之家求一珠玉、犀象、玩好、器物,至發粟出帛惟恐其不得,將以充其室,誇耀於人以自樂者皆是也。壬辰歲,余在大樑,時城久被圍,公私乏食,米一升至銀二兩余,殍死者相望,人視金銀如泥土,使用不計。士庶之家出其平日珠玉、玩好、妝具、環珮、錦繡衣衾,日陳于天津橋市中,惟博鬻升合米豆以救朝夕。嘗記餘家一毳袍,極緻密鮮完,博米八升,金釵易牛肉一肩,趣售之。以是知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,誠知其本也。古人雲:「薪如桂,米如珠。」豈虛言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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