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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昌奇


  江西星子縣,書吏江昌奇,娶妻范氏,南昌書吏之女也。容色美麗,未出閣時,有紹興馬生名德驥,擅刑名之學,攜子經邦,寄寓其家。經邦年與女埒,以世好出入閨闥,兩情相屬,憐愛特深。經邦贈女詩雲:

  是真情種是嬌姿,事事教人最耐思。
  技可自驕針線巧,憨常不斷語言遲。
  傳神何啻千回囑,駐足都存一段癡。
  咫尺可窺仍望影,暗無燈處立多時。

  蓋雖未嘗至亂,而倦戀之私,固情見乎詞矣。范父意亦欲以經邦作東床之選,而其母以馬系隔省人,不欲以掌珠之愛,遠委他鄉。故絲蘿之結,江有厚幸焉。

  范女之歸江也,江雖心好之,而素有斷袖之癖,外寵頗多。其歲,因辦試差,遇自同邑武童管某,纖秀若好女,遂締交為忘年友。延至其家,出室人以餌之。管遇仙妹,一顧魂消;而范以管貌類馬氏子,益鍾愛焉。然雖旦暮昵而江不稍離左右,眼角眉梢,互通誠款而已。乃往來且匝月,江屢以意挑管,而管卒不允。

  一日,江又向管求合。管曰:「必欲得趙璧,願以十五城為請。」江曰:「吾知汝兩人之屬意久矣!然而十五城亦吾寶也,若必欲為許田之易,請先璧而後城。」管曰:「駟不及舌,璧去而城不入,將若君何?」江曰:「有如皦日!」管遂失身于江,而江有強秦欺趙之意。管曰:「食言者,其可能肥?桃源路既不許問津,後庭花又誰甘納款?人各有寶,請從此辭。」江不得已許之,曰:「古人能為情死,況舍一麗人乎?一頂綠頭巾,今拌為君戴之!」乃趑趄而出。

  管、範兩人,每日垂涎相對,渴想甚深。一旦真個消魂,人世快心事,應無有逾於此者矣。江雖出,意甚不愜。時邑之土豪,結有樗蒲局,恒達旦不寐。計其地可以度宵,因探就之。不謂朽骨有靈,老財神亦喜獎新進,連擲得梟,滿收巨注,贏籌堆積如塔,興高采烈,意欲乘勝甘休。輸折家牽雲拽雪,必請再決勝負。江以富於腰纏,自是氣豪膽壯,屢戰不下。即偶有不利,亦隨失隨複。留三日博,卒囊貲以歸。

  歸時,紅日已升,空庭寂寞,婢媼甫晨興。於是,直詣寢門,啟幕探視。兩人頭枕藕腕,吻接櫻唇,春夢纏綿,猶自酣甜未醒。江憤焰中燃,妒情畢露,即欲索刃相仇。轉念咎由自取,轉圜過速,未免不情。只得含糊隱忍,徐徐聲喚。兩人星眸乍啟,見江已立榻前,遂乃攬衣推枕,結束匆匆。

  江退坐鏡臺前,悻悻作惡態。兩人皆心悸,乃故意殷懃,問何數日不返。江默無一語。穎悟人不必明言,寸念早窺其隱。因俱作涎臉憨態,昵坐江懷,必欲索江一笑。江溺於色,情不忍拂,推手笑曰:「似此假腔調,誰甚頑昧,容汝欺瞞耶?小妖魅勿過作耗,餘恣連夜博,意頗煩怠。起視茗爐火候,滿捧一甌來l」兩人俱起,烹泉以進,漸覺狂奴怒解。然自是耳目所及,處處關防。兩人鸞鳳之好,所聚彌難,所愛彌篤。

  初,江為博徒約,十請必當五赴。及後嫌忌之深,而博局之赴,十不得一焉。兩人無隙可蹈,而情切求合,遂並無遑顧忌。一夕,俱侍江側,再三懇乞,恩賜一宵之歡。江緘口不一應,兩人淫心火熾,不待稟諾,竟攜袖偕歸私室,閉門滅燭矣。江情不能堪,忿還思難,起而複罷者三四,逡巡走階上。更漏再轉,忽拍案狂叫,曰:「第甘作無頭鬼,不能使抱中人常為他人雌伏也!」即起握刃以奔,忽又念:「婢媼輩耳目具在,今日管為我刃,明日我為管囚矣。不如姑緩須臾,籌以萬全之策。」遂複罷。

  翌日托故,分遣婢媼遠出。宅之西舍,與鄰人之廢院接壤,地極荒僻。乃誘管至其處,袖出利刃,背砍其顱。僕,更連數砍,而首以墮。猶恐塵埋不深,蹤跡易於敗露,乃召範而示之屍,且戒之曰:「苟泄其事,則刃汝亦如管l餘憊矣,尚希一臂之助。」授之鋤,使就舍內坎地而瘞之。範驚怖膽裂,腳膝搖簸,得鋤輒墮。江知其不可用,仍自穴地成坎。深及數尺,而窄不足以容屍,遂支解以掩之。

  明日,婢媼歸,不見管,只謂不容于主翁,已作秦庭逐客耳。管家屬本來零丁,兼管平索不習上進,歸家之日恒少。所由冤閉重泉,無人過問。江自殺管後,無複內顧之憂,遂恒藉雙陸為消遣計。梟雉場中,擅技愈精者,得貧愈速。呼白行彩,不再歲而家業蕩然。

  一日,城中來有杭客,箱籠充濫,揮霍多豪,粉盝骰盆,俱其所戀。無賴子局邀數日博,而客所負無幾。因思大設騙局,以罄客囊。索悉江婦美,遂相與謀,欲假之以餌客。江以身當阨塞,曲意從之。乃捐金賃大家園林,先藏范于樓中,而設席對樓下,以飲客。樓上美人,豔妝窺簾角,客寓目及之,頻頻流眄。因問園主何姓,眾答以姓江,貿易遠出,對樓住者,即其眷屬也。去歲以此廳稅居湖南客,歲獲租金百兩,藉資晨夕。近客以謁選赴都,房舍空棄,而江翁之音問久梗,閨中弱質,亦漸形拮据矣。客曰:「園固可稅乎?」答曰:「正在覓主。」客曰:「僕願假館焉。」於是,由眾關說,即日僦行李,徙居園中。

  日暮扃園後,有老媼來言:「奉主母命,請客移玉對樓,一修賓主禮。」客欣然隨媼以往。及覿面,則皆曾相識者。蓋客非他人,即馬刑名之子馬經邦也。知己相逢,悲喜交集,范因謂馬曰:「君精明人,何便墮人羅網?是輩皆地棍,所以寓君園中者,欲以妾為餌,待四鼓時,便詐稱妾夫遠歸,將執奸以詐君財。當速備禦侮之策焉。」馬曰:「是無容慮也。我之此來,正為若輩!縣尹今當罷篆,我即新尹之幕賓也。久聞此輩之枉,故先尹作前驅,以蹤跡之耳。縱有奸謀,不妨竟墮也。」

  範曰:「君既為新尹幕賓,今有數年之冤,君能伸之乎?」遂以江殺管之事告之。馬曰:「此事婢媼輩有知者乎?」範曰:「是日先遣婢媼遠出,故無知者。」馬曰:「婢媼兩人,同日遠出,而前之日見有管,後之日不見有管,是即漏洞矣。諸不法設此圈套,事發後訟庭中,不能無卿。管某之奸,卿當自陳;既得管某奸,則殺管之事,問者自有機變。但婦不可以首夫,須懼以刑,乃吐也。」範曰:「語當切記。但棍等不久即至,君在妾室,是君之詣妾;妾在君室,是妾之投君。請隨君回寢,則騙局之設,易辨也。」遂下樓薦枕焉。婢媼皆厚賞,而教之供。

  將及四漏,兩人結束以待。俄而人聲騰沸,叩門甚緊。婢往振管,則嘩傳「江君歸」,輿夫、僕從二十余人,蜂擁而入,直沖客室。江見妻咆哮大噪,曰:「何來野客,犯人閨閫?」叱從人捆執之。偽問居問賃園者,遂召諸棍至,而怒詈之。棍等假意引咎,自罵兩眶空矐,不識客固非人,誤代覓寓,致玷清閨,姑請暫息雷霆,務須俾君平服。江曰:「更無他議,惟取兩人性命,方消此恨也。」棍唯唯。

  乃群勸江於別室,而轉怨馬曰:「我等以君高雅士,故代為僦居,何乃喪檢若此?」馬曰:「主人秉燭相詣,未便深拒,故侍坐清談耳。並無穢行,有婢媼可問也。」婢媼皆極口為兩人甘結。棍曰:「既無失德,此事尚可周旋。然非有阿堵物,不能息此風波也。未省行囊中所有幾何?實告某等,當代為乞恩,為贖罪計。」馬曰:「籍籠具在,資斧無多,倘蒙寬限三日,當書券以待。有南昌友約會于此,至則有金可償也。」棍曰:「不識江翁之意若何,姑代請之。」去逾刻,反曰:「江翁恨汝甚,然于夫人,未嘗無結髮情。窺其意,倘得立券三千金,禍尚可解也。」馬故意留難,至雞聲三唱,始佯若不得已而允之。遂解兩人縛,書券焉。

  明日,馬修書,遣僕沿途覓迎南昌友,使速行,毋以淹留誤我。僕去,二日而返,言友尚無音耗。馬故作懊惱狀,抱怨百端。及三日期滿,而所謂南昌友者,真烏有先生矣。諸棍皆咎馬,謂客何不信如是。馬曰:「友既不至,徒留空券無益也。不如並券完璧,猶有人情夷想。」棍駭曰:「子之書券,殆騙局耶?」馬曰:「非騙局,何至書券?」棍詈曰:「既作騙局,尚反齧耶?」馬曰:「惟能反齧,故敢作騙局。」棍怒曰:「是兒頑梗如此,不至公庭,安知王法?汝親筆書券,已落人掌握,尚白癡心作夢耶?」馬曰:「汝見世人控債者乎?能斷不能追也。」棍曰:「恐汝自好若是,未必能堪此辱也。」馬恐其不控,更繁詞以激之。棍恃有約券鐵據,竟以「掯欠」控馬。

  時蓋新尹受篆之第二日也,詞甫入而簽即下。馬偽為懼控者,願乞稍減券數,償金以息訟。隸役托以調停,牽合諸棍,盡集園中。正待講說,而縣尹駕驟至。從役出拘票,以示諸棍,始知馬生已以「局詐」訴縣矣。遂並諸棍及江夫婦、婢媼輩,皆執以去。

  尹升堂,先問江婦曰:「汝園既賃為馬生寓,乃夜奔客室,顯系局騙矣l」婦曰:「客召使往也。」尹曰:「姑無論汝非馬生所召,召而即至,必非良婦。」範曰:「婦實不為娼,窮迫無奈,夫使暫屈耳。」有隸人跪曰:「此系土娼賣奸深室,圖免差傜,不追姦夫,彼不認倡也。」尹問範曰:「汝無廉恥,若此賣奸已久,不自訴姦夫,將械汝死矣!」範曰:「此實初犯,前此未有奸也。」尹曰:「不受刑責,焉肯實言?」呼皂隸掌頰。範曰:「請霽嚴威,婦當自陳。」遂招有管某,抑本夫禍之耳。尹問管某以外,範言:「更無他人,倘不見信,有婢媼可問。」召問婢媼,皆言:「管某去後,並未見有姦夫,今並管某無之矣。」尹問管某何往,答言:「為主翁所逐,逐管之日,婢等受主翁差遺,皆遠出,所不能知也。」尹又細詰致奸之由,盡得其顛末。

  尹曰:「情甚可疑!」因更問范,範亦故言不知。尹曰:「婢媼不知,猶推遠出;汝亦不知,無是理也。不實言,將拶汝!」範雙淚俱垂,哽咽不吐一語。尹曰:「情弊可知矣!」乃叱範使下,呼江上,詰曰:「汝婦言汝冤殺管某,已差人押同汝婦,往取屍矣。汝可實供,免遭刑辱。」江曰:「恨當日不井淫婦同盡一刀之恨,反使七尺之軀,斷送於淫婦之手。我則殺人,尚複何言哉!」尹曰:「誠豪傑也!汝既慷慨如是,當自往取屍,不須汝婦也。」江曰:「屍在宅之西舍,我自往取之,何待淫婦制我?」及屍既取至,而管之親屬,亦具情投牒矣。

  江見婦大為切齒,尹曰:「汝自殺自供,與婦何仇?汝並無可悔,世所謂殺奸殺雙者,以本婦姦情,本夫素未覺察,獲奸殺奸,激於羞忿;而又獲必奸所,殺必登時,是以罪只杖責耳。今汝婦之有姦夫,由汝召之,單殺尚覺法輕,雙殺則更加律重矣。罪由自取,尤怨何來?」於是盡論諸棍罪,而置江於死。範氏零落天涯,名花無主,為馬經邦所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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