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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意之


  彭意之,如皋人,眉目纖秀,吐屬文雅。雖倡家女,而喜親筆硯,書卷恒不去手,音律精妙,手口俱工。吳姬十五,從鴇母售技姑蘇,聲名藉藉。一時紈絝子,竟思貯之金屋。而鴇母方倚為錢樹,莫之肯許。

  有山右人黎作則,已納粟得官。需次蘇垣,已逾四載,尚無綰綬之期。思欲捐升峻秩,函書索金於家,家齎萬金來助。金到時,黎方昵於意之,無心筮仕。遷延歲餘,橐中物已耗其半,加納之念益衰。乃倩媒通詞鴇母,期以千金聘意之。

  鴇以沾黎深潤,情不忍卻;且黎性慈厚,一切可圖倚仗。聞媒言,唯唯如命。又念意之在院數年,進資不下巨萬,不肯薄情相待,即以聘金作奩贈。由是,意之遂歸於黎。舞衫歌扇,長辭車馬門庭;擅寵專房,靜好閨闈琴瑟。惟其揮霍性成,未免視金如土,供給浩繁。而黎寵愛既隆,事事順旨,必不肯稍涉儉嗇,使文君眉黛蹙損春山。糜費無已,萬金資已將告罄。

  複有意之舊識,當日纏頭亦曾費數千金,屢求購意不可得,去蘇者已再歲矣。其時複來,見意為黎聘,嫉甚。買辣棍,控黎「宿娼架妓」。黎買囑人情,營謀上下,方得周旋無事。所費千余金,篋藏不足,則稱貸而益之。時幸有巡檢缺出,奉檄攝篆。

  黎欲攜意赴任,或箴之曰:「風之乍息,浪猶未平也。若公然偕香車以行,倘棍徒複尋舊釁,則前程不吉矣。」黎是其言,而又恐孤另無依,為人淩侮。有龔生者,年近六旬,目眇而耳聾,托岐黃業,多識當時顯貴,嘗受黎厚恩。其人謹慤有識見,黎之所素悉也。乃措數百金以付龔,而屬意之焉。

  黎既行,龔照料頗勤。世交夙好,覿面本無嫌忌,況以老態對青春;若較論年齒,以龔生意,尚嫌得子之晚。因而搴簾入室,竟許白事妝台。又以耳孺不靈,聽言多舛,未免把肩屬靨,必求辨別詳明。久昵情憨,益增脫略,語笑任情,行坐無度。卜晝卜夜,遂成衾枕之私。始尚避嫌僕媼,然而小人心性,無過惟惠是懷,略承賞賜,方且殷懃趨附,佐成其奸。以故兩人歡好,積日彌深。而意之情迷老{牛孛},頓覺少年玉樹,不是相思;而老夫女妻,無妨過以。相與山盟海誓,竟堅偕老之謀。

  私念平生蓄積及黎舊物,雖不止中人之產,但龔無大才,非善於謀生者,終身之計,必須多為籌備。乃托言省中債券,郵書索千金于黎。然後遣助己者,傳其穢行,以激怒黎,使加休棄。

  黎得流言,專函問龔。龔複稱意之果多不檢,勢不宜留,請授絕婚書。黎意尚躊躇,龔屢書促之,而黎終不決。不數月,旋亦罷篆。黎在任,已接山右眷屬來署。至是,相將回省,賃寓以居。龔謀拒黎,乃揚言棍徒將興舊訟,而陰使人以危言聳黎母,以妒情慫黎妻。黎雖知龔老賣己,然而內難方作,懼不敢複過意之舍。

  意之肩輿詣黎,哭於庭,言:「半生辛苦,所積數千金,盡以假黎營乾得官。曩黎謂家無結髮,故與共結絲蘿。今其中饋既有主者,誰甘拌數千金,買簉室頭銜哉?今惟乞將婚書及前所授金,俱賜返璧,俾自謀生活也。」黎不得已,出謂意曰:「余為卿幾費經營,得諧鴛侶,百年之好,方永矢之。分袂甫歲余,何遣變面如此?」意曰:「君負妾,妾不負君也。今日之事,使六珈命服,妾蒙其榮,誰敢二三耶?」黎母亦多以溫言慰意,而意索書、索金,卒未易甘休。又經黎同好之利口者再三講說,除婚書繳銷外,更畀意七百金。現納二百,餘者立券,約期以償。

  但龔老亦非家無糟糠者,只以道遠不能至,故意亦視若無有耳。所尤奇者,意從龔後,事事斂抑,頓覺一錢如命,而操作過於貧家。針黹女紅,勤勞深夜;炊爨浣灌,靡不躬親。或不解其故,舉以問意。意曰:「此正吾之所以明心也。吾棄黎而從人,所從者或多上于黎,則是婦厭之無終,見異而遷矣。今以年貌,卿黎少艾而龔老醜;以身家,則黎富貴而龔貧賤。彼此相形,有不啻天壤者。人其謂我之棄黎乎?抑黎之棄我乎?從黎之日,婢媼滿前,一呼百諾。龔則何能?其不得不役作粗使。婢者,勢也,然豈我之所願哉?」

  以意之佞於解嘲,固自操勞無悔;其奈美人嬌弱,精力未堪消耗。不半載,漸以癆瘵成症。始惟咳逆之患,略服靜散藥,亦時見痊可。積至虛火上炎,水枯木燥,傾血動盈鬥許。雖病宜培補,而急則治標,不能不假清涼藥,救一時之險。苓蓮寒性,其氣下沉,冷塊結塞命門,火益浮而無歸。潮熱骨蒸,時覺身如熾炭,頰暈紅霞。美人瘦態,更婷婷可憐;而虛癆之症,其病益深,則枕席益篤。龔老雖精力強健,然調和方藥,伺應羅幃,亦苦日不暇給。又自恐醫學不精,延請緩和高手。日必三四人,絡繹診視,酌方揣症,商確加詳。參燕之類,不以重價惜糜費也。

  自意歸龔後,多內家往來,或兄妹行,或甥舅,或中表,龔心厭之,而不敢禁也。至此,問疾者趾錯於門,即鴇母亦時來探視。或因醫言,病由肝鬱,則日征諸坐客,鬥牌為戲。意患足心煩熱,每坐處必解足纏,踏金鐵冷器,而滌其燥。或又謂意素服洋煙,不應驟斷,則角枕錦衾,一燈呼吸。龔老久侍金閨,未免以倦勤而告乏。又恐冷落風情,致失美人歡笑。因而煙盤開處,雜遝賓朋,臥榻之側,不禁他人酣睡。而意腎虧水涸,斲削愈深,柴瘠愈甚。雖坐立傾談,未便臥床不起;亦不過藉洋煙力,勉強支持。

  一日,鴇母來言:「有游方僧,為人視病,頗有應驗。」乃延使按其症,謂:「須百金謝,則病猶可救也。」龔可其約,先取藥本二十金,合藥為丸。調治旬餘,血患已減其半。龔大喜,謂:「減症之速,向無是醫也。疾必當痊,故有此佳遇。」僧亦趾高氣揚,要索謝儀之半,謂:「病人膏肓,非尋常藥力所可達。須得多金購珍藥,起煉爐,修還魂丹,以拯其死命。」龔以性命之再造,雖千金不為多;僅以百金買回生藥,價已大廉,遂事事悉聽僧教。一月之間,竟慶有瘳,僧受重謝而去。

  去未半月,舊病複作,惟無血患,而他症倍焉。於是,演劇以酬神,經懺以驅鬼。佛燈香願,蔔珓求鐵。星家術士,忙碌者又複月餘。百計無靈,卒以溘逝。意之深心人,日謂沉痾久累,簪珥皆付質庫。瞑目後,除含殮棺槨之費,括私橐尚遺千余金,衣飾之值倍之。以故龔老弦雖中斷,家尚小康。惟念將來無承業者,嗣續之計,深以縈懷。

  因意與黎兩決時,所立五百金券約,意病中遣人索償不得,乃自往向逼。黎見其懨懨一息,恐生他變。不得已,典質衣箱,估計鐘錶,抵完三百金。尚有二百金尾欠,龔頻踵黎門索取。黎猝不能償,恒避匿不面。有近婢圓寶,年二十以來,雅善詞令,每使出而應客。龔見慣司空,甚屬意焉,托冰人致語于黎。黎初不許,龔願以欠券作鏡臺,又經冰人極力慫恿,而後許之。

  時圓寶已有孕兆,故歸龔不及十月而產子,名辛兒。遂通好黎氏,結姻為外家親,往來甚密。龔以圓寶之有子也,寵愛甚於意之,儲資悉付掌管,而聽其主持焉。然以衰邁之人,兩納青年花貌,伐精洗髓,終所不堪。不久,得消渴疾,日飲茶必數鬥,飯連晝夜,啖無厭。

  圓寶知其今之將死,而念其昔之負黎也,甚厭棄之。故龔病幾半載,未有問症者。或自市藥裹以歸,終日無為,支爐消瀉之。求食甚勤,而供給維艱,冷炙殘羹,強延積歲而歿。床笫非無妻孥,倉箱非不殷實,而臥病之時,竟與孤獨窮餓者無異。喪事亦甚草草,桐棺一具,僅勝葦箔之裹屍。一抔掩骼後,圓寶遂席捲所有,還于黎,撫辛兒複黎姓焉。

  籜園氏曰:龔受厚恩于黎,而意之之托,以怨報之,其無良也甚矣l然龔謀得美人而卒得病人,醫藥供養,徒然辛苦連年。遺資雖多,並未受享,便假圓寶手,席捲歸黎。天道好還,固如是乎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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