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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無常


  以生人走無常,小說家多言之,其理似可信,似不可信。然而自詡其走無常,而欲騙金帛于陽世者,此不可信者也;自厭其走無常,而求免差遣于陰司者,此可信者也。

  黃村人蔡玩,弱冠時走無常者。十年以滿,心憚其役,祈神禱佛,修水陸道場,唱演《目連救母》,百計懺悔,才得除名鬼牒。凡一切走無常者之希圖誑騙,好作大言,或謂冥判簿上代查陽數,或謂閻羅案前代乞高年。玩言:「皆妄也!終歲差遣,不過為鬼役作前驅耳。惟每月朔望日應卯,一過冥判前;元旦賀歲,一拜森羅殿。然爾時所見閻羅王,三肅以退,不敢仰視,安有言語可通?即冥期已促者,亦必待簽下始知耳。前此所知者,不過如陽世差役議論囚徒之罪,旁聽審斷之詞,揣度情節,料其必無生理耳。森羅殿乃關節不到之處,走無常者安得包攬作弊耶?」

  蔡名在鬼役時,緘口不談冥事。及退卯後,間一泄之,大抵惟勸人讀書為善。其在陽世有學問淵深,素行方正,不獲發軔者,及至陰世,凡閻羅王以下官,皆此等人為之。冥曹雖稱鐵面,亦未嘗無圓通之處,唯于守錢奴,科法為最嚴。蓋以文士之在陽世,銜怨於若輩者多也。故凡冥票注名為守錢奴,無不鎖封者。非必每死一人,輒用生人作無常。有用生人者,必有關礙故也。亦有票上未列生無常,而事有未便,為鬼役所雇倩者。

  邑城有富商某,蔡以走無常,嘗兩至其家。富商之姬七人,惟第五姬最嬌豔,然性汰侈,多暴戾不情。偶憶及適口物,雖夜半,必烹調以進;而持箸一再嗛,輒棄去。或饌食甘美,偏罵五味不調,或衣制精工,故尋破綻,舍之改怍。撻婢見血,猶嘈聒不休。嘗以細事殺兩婢。家有塾師,聞其暴,頗不韙焉。或因以譖于姬,遂大為白眼,逼勒富商立下逐客令。種種乖異,類如是也。

  其後塾師捐舍,得為宛郡冥判。時五姬陽限已滿,下劄邑城隍,票列鬼役,有蔡名,並標女無常。女無常者,城東之唐姓也。時富商門戶未衰,冥役不得入。票限子時上刑具,時甫黃昏,蔡與女無常先進。見一媼秉燭立姬床前,一四十許麗人候其側,姬倚臥富商懷,手握丫髻女,兩淚俱垂,語曰:「不謂嬌養兒命薄如此,年未七齡,便已無母。」哽咽久之,又謂麗人曰:「二姐姐,汝妹以性不容物,不克永年。平昔恃寵而嬌,不無小忤犯。姊姊七人中,姐姐為最慈,一切疏漏處,望勿芥蒂於胸。嬌女藐弱,情實可憐。念妹八年歡好,用敢托孤于姊。」麗人曰:「妹無過慮,偶犯星辰,調理尚當平復。脫有不言,妹兒即吾兒也。」姬曰:「雖姊言如此,然吾殺人子多矣。」尚欲再言,泣「嗚嗚」不能連續。一婢捧碧甌以進,姬略嘗之,曰:「參湯耶?」婢曰:「是也。」曰:「另易熱水來。」因再以沸湯飲之。轉謂商曰:「此時略覺清爽。翁亦過勞,姑易王媽來。」商乃下床去。

  蔡複出見諸役,問夜早暮,役言時尚可稍緩也。俄有陳姓女無常,拘一媼至。蓋姬之舊役,嘗慫恿殺婢者,鐵鎖郎當,手足皆梏。徙倚間,聽梆聲三擊,役曰:「可矣。」乃授蔡鐵索。蔡入,女無常臼:「閨閣人擠擁一室,餘往上刑具,子立寢門待之。」半晌時,哭聲陡起,女無常已牽姬出。姬見媼,罵曰:「老淫婦,陷我也!」媼曰:「婢子知罪。此去途中,尚須婢子為主人應喚寒薄。鬼錢無半紙,公人貲費,尚乞主人點綴。冀得略寬刑系,以便奔走。公案前一切罪孽,婢子自任之,原無乾主人事也。」

  語移時,而地方鬼已為姬扛送冥資數籠,轎馬各一,騶子輿夫俱備。姬解一籠,分給諸公人。於是,姬得代步,而媼亦得弛手足之錮。蔡生人,無所用冥鏹;或有所獲,無過借給諸鬼役,以待物化後之所需。而蔡與女無常,僅至城隍廟繳票銷差而已。其點解赴郡,則另有母夜叉押送。自此以往,姬、媼之如何發落,非蔡之所得而知。

  越二年,富商祿盡。有府牌鎖封到縣,標役亦列蔡名。商有婿,三科後之孝廉也。蔡持鐵索以入,婿方立寢門,頭上紅光煥發,蔡趑趄卻步。適有成衣匠,為婿裁孝衫,呼往問短長。蔡即入,鎖翁以出。

  未移時,翁之冥鏹、輿馬俱至,鬼役曰:「奉府判特劄,以白足點解,輿馬無所用矣。」蔡問眾役曰:「五姬之贈可受,翁之賄賂獨不可行乎?」役曰:「婦人無刑,故其費可受則受之耳。府判生時,雖為五姬所短,然人生世上,凡有一才一藝,招嫉忌而被謗者,夫豈少哉?謗者不足言,聽者為可恨也!況劄開商罪一百七十餘條,所關妄聽者十之三。使商無可坐之條,亦非冥判之所能仇也。判恐鬼役作弊,私緩商刑,乃更飭委員押解。委員者,奚姓,商父之受業門生也。生時奇窮,商事事嚴避之,若恐其禍己。奚嘗挾筆硯,訪親常州,不遇,資斧斷絕,落拓旅店中,無以作歸計。時富商適由姑蘇歸,過其地,燒燭飲於鄰店。歌妓十二人,同聲對曲,帶唱猜拳,絲竹管弦,一時嘈雜。逆旅主人謂奚曰:「鄰店客,公之鄉人也。客富人,公往告以情,誼關桑梓,當蒙矜恤。」奚微窺之,知為商,素悉其待人鄙薄,謝不往。主人強之,奚曰:「君為我先容,吾將整襟以待。」主人乃為白姓名于商,商曰:「是其為人,固嘗識之。回裡時,相見自有期,何必是也?」主人曰:「奚客貧不能歸,所由請謁耳。」商曰:「異哉!彼在客,我亦在客;彼不能歸,我獨能歸乎?且我有金帛,為若人投贈,何不為諸姬更增一席哉?」主人曰:「公拌一分纏頭,可救奚君一命。」商曰:「語益奇矣!歌兒愛之,索一金臂纏,予尚未允,何暇為旁人惜命哉?」乞憐一更許而商怒,並唾主人好事。奚羞忿之極,明日往城樓僻處,雉經以死。今為押解委員,恨商已極,誰敢以私情待商者?」

  蔡有姨妹,嘗賃為商家灶婦,頗見恩待。以是不忍于商,稍存左袒意。欲偕鬼役等,隨送一日程。雖無可解厄,或稍調停以飲食。因告鬼役曰:「公等袱褳包裹,必雇腳夫。第今願效犬馬,隨送公等至郡,可乎?」鬼役曰:「不敢煩駕耳。如是甚佳!」乃並驅以去。

  既上道,奚坐籃筍上,一僕執鐵蒺藜走其前。商徒跣,苦石犖確;而梏以鐵繚,其重十斤以下。兩足葛藤,步甚艱澀。奚必勒使疾驅,僕但聞奚一聲喝打,鐵蒺藜必五擊連下。行未半日,滿背鱗鱗傷痕血漬,頓覺膚肉如腐。蔡雖哀其觳觫,終不敢稍為乞恩。但於駐輿處,引至暗陬,喂以冷炙,飲以泉水而已。再十余裡,商竟倒地,不可複行。

  奚使以鐵蒺藜促之起,僕曰:「血肉狼籍,並無容針之空。雖舊恨不能消,然自是以往,刀山油釜,事事賞心快目,何必使老傖奴斃於中途也?」奚曰:「言頗近是,可喻令自行,恕不更撻矣。」商曰:「雖不見撻,而痛楚之甚,兩脛俱非我有,魂將煙化矣。」蔡禱于奚僕曰:「貴上人業行方便,尚乞再開一線恩,將團集商手足桔而縛之,懸諸擔頭,合包裹肩任以行,不愈於徘徊難進乎?」僕以聞于奚,奚可之。再夕而及郡,蔡意尚欲俟冥官升堂,試探審問消息。只以魂出已三日,急於還舍,故到郡即歸,不復知其究竟矣。

  蔡除名鬼篆後,所言陰曹事不一,難以盡志,此特其詳盡言之者。然雖述其情形,並不露其姓氏也。

  籜園氏曰:余未冠時,每歲西成,必一至黃村,經理秋稼,住蔡丈家者,將十年。每日夕,納涼豆棚下,多索丈言陰曹事。丈初不欲言,餘曰:「陰曹之有罰,所以示儆也。秘不泄於人,儆於何有哉?」丈曰:「發人祖、父之隱事,子孫累世之玷也。安得不慎?」餘曰:「人猶有子孫,及有子孫而知廉恥者,是其祖父之惡,猶未貫盈者也。十惡之家,並無子孫可辱矣。且君第言其事,而諱其名焉,可也。」自是,丈,陰曹事,多有言之者。丈言:陰曹者,所以補陽世之缺陷。陽世之宜賞而猶未賞者,陰曹賞之;陽世之宜罰而猶未罰者,陰曹罰之。陰世之賞,賞德亦兼賞才;陰世之罰,罰奢亦兼罰嗇。富商之遭報於怨家也,非惟陰曹有此巧合;人世狹路相逢,往往有若或使之者,何嘗非陰曹之簸弄,故示之以必報也。然原其得罪之由,受者刻骨,施者不覺也。聖人言仁,必先言智。能自知其所行於人者之足以取怨於人,則庶幾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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