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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則 虎丘山賈清客聯盟(4)


  馬才也著急,到艄上問那船家,船家道:『無事,剛方隨風飄過對河去哉。』管家道:『怎麼不沉下去?』船家道:『個些人渾身是海螵蛸樣的,那亨肯沉呀。』此是一班白賞偶然出醜諢話,不題。

  再說一個老白賞叫做賈敬山,自幼隨著主人書房伴讀,文理雖未懂得,那一派文瘋卻也渾身學就。一日聽見徐佛保、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,人頭上越發形容得不象人樣,他就拉了十余個老白賞朋友,齊行的相似,都到虎丘千人石上挨次坐了,創起一個論來道:『我哩個行業,說高原弗高,說低也弗低。昨日聞得個些小夥子們受了許多狼狽,多因技藝弗曾講習,竅竇弗介玲瓏,身分脫介寒賤,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脫介輕薄。如今我們也要象秀才們,自己尊重起來,結一個大社,燒介一陌盟心的紙。』眾白賞道:『請啥神道做個社主。』敬山說道:『吹簫唱曲,幫襯行中,別的也沒相干。想道當初只有個伍子胥吹簫乞食于吳市,傳了這個譜兒。伯嚭大夫掇臀捧屁,傳了這個身段。

  這卻是我輩開山始祖,我哩飲水不要忘了源頭。』眾人道:『弗可,弗可。伍子胥是個豪傑丈夫,伯嚭是個臭局個小人,弗好同坐。』敬山道:『我哩個生意,弗論高低,儕好同坐。得子時,就要充個豪傑;弗得時,囫圇是個臭局。神明是弗計較個。』眾白賞道:『伍於胥弗敢勞動,到換子鄭元和與我哩親切點罷!請問那亨打扮?』敬山道:『頭上戴頂過文。』眾人道:『那亨叫做過文?』敬山道:『我哩向來戴著鬃帽,卻坐弗出。若竟換子高巾闊服,人家見子儕做鬼臉。只戴一頂弗方弗扁個過文,大家儕弗覺著。身上穿介一件油綠玄青半新弗破個水田直裰,人看子也弗介簇簇,自也道弗介倡狂。腳上盡穿介宕口黃心草鞋,亦介斯文,弗當破費。路上相喚,儕叫老社盟兄;小一輩個,儕稱老社盟伯。見子大官府,儕稱公相;差點個便稱老先生。或在人家叫曲,儕稱敝東尊館,學戲個小男,儕叫愚徒門生。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稱喚;撞著子管家大叔,總也叫他先生。』

  正在講論之際,只見前日打壞的強舍道:『河口來了兩隻卷艄二號坐船,上邊擺著深簷黃傘,想是過往仕宦,在此停泊。老伯伯走動走動,或者尋個線路幫帶幫帶。』敬山聽見,即便奔落山去。卻見船上打著扶手,主人頭上雲巾、山蠻道袍、大紅雲履,同著閶門蘘裡餛飩書鋪兩個鄉親,一路打著鄉談,走上山來。敬山悄悄挨著管家輕輕動問,才知萬曆癸醜科進士,吉安府吉水人姓劉名謙,官至通政,告致回家。要在蘇州買些文玩古董,置些精巧物件,還要尋添幾個青秀小子、標緻丫頭,教習兩班戲子哩。敬山聽子,不覺顛頭簸腦,不要說面孔上增捏十七八個笑靨,就是骨節裡也都扭捏起來。連聲大叔長、先生短,乘個空隙就扯進棚子裡吃起茶來。又打聽此地那個年家,那個親戚,一一兜搭在心裡,轉身就到餛飩書鋪,求他轉薦,那人也就對劉公說了。劉公道:『你們在此做生意,端是客居,若用此輩,須要本地有身家的作個中保方好。』敬山得了口氣,卻道這個題目甚難,整整候了兩日,猶如熱鍋灶上螻蟻,扒不上來,硬骨頭裡蛆蟲鑽不進去。

  卻好管家同了閶門德盛號開緞鋪吳松泉——乃是舊日相與,為買貨批帳請來。又遇著劉公拜客未回,敬山乘著半面之識,一霎時熱鬧趨奉,求他鼎言推薦。那徽州人是好勝的,竟應承了。不多時,就同下船,一邊引見一邊極口稱揚道:『他技藝皆精,眼力高妙,不論書畫、銅窯、器皿,件件董入骨裡。真真實實,他就是一件骨董了。』

  劉公笑了一笑,叫書童卷箱內取那個花罇來與敬山賞鑒。那書童包袱尚未解開,敬山大聲喝采叫好。劉公道:『可是三代法物麼?』敬山道:『這件寶貝青綠俱全,在公相宅上收藏,極少也得十七八代了。』劉公笑道:『不是這個三代。』敬山即轉口道:『委實不曾見這三代器皿,晚生的眼睛只好兩代半,不多些的。』

  劉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筆劃的《雪裡梅花》出來與看,四下卻無名款圖書。敬山開口道:『此畫公相可認得是那個的?』劉公道:『宋元人的。不曾落款,到也不知。』

  敬山道:『不是宋元,卻是金朝張敞畫的。』劉公又笑一笑,道:『想是這書畫骨董足下不大留心。那宮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。我要尋幾個小女子,教得戲的,可有麼?』敬山道:『有有。只是近年四鄉成熟,一時尋也費力。即便尋得有時,也弗得草草,面目腳手第一要緊,弗須說起。還要問渠爺娘曾出痘鴛也未,身上有唦暗疾,肚裡有啥脾氣,夜間要出尿否,喉音粗亮何如。爺娘弗肯割捨郟遠,只有晚生當日曾與幾位老先生經手幾個,後來出跳伶俐,收拾房中,生了公子,至今親戚往來。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,有唦囡兒儕肯放心。公相不問,晚生也弗敢說,公相既要尋覓幾個,弗是晚生誇口,別人也勿敢應承。』劉公道:『正要借重。』敬山又問:『公相有幾時停泊?』劉公道:『這也不論時日,只要就緒方行。』一面就與松泉開了緞疋帳目,即便同敬山別了。敬山即去會了許多朋友,四處搜尋,卻也沒有頭路。沒奈何只得把個外甥女兒,同著鄰舍的小囡,哄說陪到虎丘頑耍,就引到船上。劉公看了道:『總之生、旦、淨、醜俱是用的,不必細看,只問多少身價。』敬山道:『如今成熟年歲,人家俱捨不得出身。聞得公相府內極肯優待,又是晚生居間,方肯領來。在當日只消念兩一個,如今須得四十兩方肯。』劉公道:『比當日加十兩罷。』敬山初意不過喚來搪塞,以為進身之計,那知劉公登時就發銀子。著管家同到吳松泉處立契成交。敬山心裡又轉了一念道:『即使立了文契,還要我領去教他。不若將計就計,且騙到手轉動轉動。』

  立刻寫了文契,收了價錢,連中人酒水也幹折了。並求松泉著個保押。敬山仍舊拿了銀子,走到船中稟道:『公相,女子雖然買下,他的父母還要做幾件衣服、鞋子與他,須在晚生身上,少待五六日。公相若要教戲,不若就在晚生家下。晚生雖在公相門下奔走,房下也是會教的。恐怕公相不肯放心,連銀子也留在公相處。』劉公道:『吳松老所舉斷然不差,就煩尊閫費心,容日總酬罷!』

  敬山欣然拿了銀子回去,一時花哄起來,不在話下。

  不料此輩鑽心極密,看見賈敬山謀身進去有些想頭,卻又走出一個顧清之來,也在船邊伸頭探腦。打聽得劉公差人去請醫生楊沖蓭來合藥,清之與沖蓭也有一面。一口氣即奔到楊家求其薦舉。沖一就與他同下船來。劉公接見,說了許多閒話,乘便就把清之讚揚起來。

  劉公也極藹然,留待午飯。劉公道:『昨日有個賈敬老來相會,我已托他覓了兩個女子,就留在他家教曲。尚有幾個小價,都不過十五六歲,如今也要叫他學唱,不知可教得否?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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