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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則 虎丘山賈清客聯盟(3)


  彼時正當五月端午之後,大老官才看過龍船,人頭上不大走動。一班老白賞卻也閑淡得無聊,聚在山塘一帶所在,或虎丘二山門下茶館上、古董攤邊,好象折腿鷺鷥立在沙灘上的光景,眼巴巴只要望著幾個眼熟的走到。忽然大山門外走了幾個人來,前邊乃是一位相公,頭戴發片淩雲方巾,身穿官綠硬紗道袍,腳穿醬色挽雲緞鞋,手裡拿著螺鈿邊檀香重金扇子,年可三十上下,面方耳大,沿鬢短胡。後邊隨著四個戴一把抓帽兒、小袖箭衣的管家,俱拿著氈包、拜匣、扶手之類,搖搖擺擺踱上山來。眾白賞們道是個西北人,不甚留意。看他走到千人石上,周圍觀看,徑上天王殿去,對著彌勒佛像拜了四拜。有幾個油花和尚挾了疏簿上前打話,求他佈施。就上一條椽木上寫著:『山西平陽府信官馬才舍銀十兩。』那些和尚即刻殷勤勢利起來,請馬爺方丈奉茶。馬才道:『咱也不耐煩呷茶,有句話兒問你,這裡可有唱曲匠麼?』和尚語言不懂,便回道:『這裡沒有甚麼鯧魚醬。若要買玫瑰醬、梅花醬、蝦子鯗、橄欖脯,俱在城裡吳趨坊顧家鋪子裡有。』馬才道:『不是。咱今日河下覓了一個船兒,要尋個彈弦子撥琵琶唱曲子的。』和尚方懂得,打著官話道:『我們蘇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,凡出名掛招牌的叫做小唱,不出名、蕩來蕩去的叫做清客。』馬才道:『小唱咱知道的,卻不要他。只要那不掛招牌、蕩來蕩去的罷了。咱問你怎麼叫做「清客」?』和尚道:『虎丘,天下名山。客商仕宦聚集之處,往來遊玩作耍的人多,凡遇飲酒遊山時節,若沒有這夥空閒朋友相陪玩弄,卻也沒興。』馬才道:『陪酒也算不得清,玩弄也算不得清。』和尚道:『這班人單身寄食於人家,怎麼不叫客?大半無家無室、衣食不周的,怎麼不叫清?』馬才道:『咱今日要尋幾個相陪玩弄的,可有麼?』和尚道:『有,有。』疾忙在殿前門檻上往下一招,只見那五十三參礓礤上跑起三兩個來,道:『可是那位官兒要尋訪白賞朋友麼?我去!我去!』和尚道:『弗要亂竄,一夥做淘走去,憑渠揀罷哉。』

  這幾人都有個綽號,一個叫做油炸猢猻強舍,當日強夢橋之子。因他日常手零腳碎,坐不安閒,身材短小,故有此名。一個綽號叫做皮畫眉徐佛保,因他沒些竅頭,大老官問他一句才響一聲,沒人理他,就自家吃得頭紅面赤,鼾鼾的就睡著桌上。一個老的。叫做祝三星,年紀將已望七,面皮格縐,眼角眊,須鬢染得碧綠,腰背半似彎弓。他恃著是個先輩伯伯,卻占著人的先頭。人也厭他,改他三星的號為三節。因他少年人物標緻,唱得清曲,串得好戲,人去邀他,裝腔做勢,卻要接他三次方來,乃是『接請』之『接』。

  中年喉嗓粃啞,人皆嫌鄙。清明走到人家,推他不去,直到端午中秋方肯轉動,乃是『時節』之『節』。

  如今老景隳頹,人又另起他個笑話,說小時出身寒簿,乃是呂蒙正上截,中年離披不堪,乃是鄭元和中截,如今老朽龍鍾,溝壑之料卻是蔡老員外下截,又是『竹節』之『節』。」

  和尚引了三人,馬才見了喜之不勝,說道:『貴處多才之地,怎的把手一招,就有幾位來了?』眾白賞道:『晚生們乃無貝之才,還仗爺們有貝之才培植培植。』馬才一手拉了強舍,將與和尚作別。強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,向馬才道:『馬爺既有興玩水登山、尋花問柳,斷斷少不得一位長老才是勝會。今日相湊,乃是奇緣,難道就與馬爺別了不成?況且馬爺寫了佈施,你也該去領來投在櫃內,韋馱神前也要銷繳這個大諱。』馬才道:『有理,有理。同行,同行。但我們還要尋個婊子,只怕長老有些不便。』祝老道:『敝處這些人家,到是長老無甚忌諱,原走慣的,正所謂「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了。』一邊嚼蛆,一邊已走到顧家園上。徐佛保道:『這是揚州新來燕賽官住在裡面,待我敲門進去。』裡面回道:『昨日滸墅關上幾個相公接去了。』

  又走到山塘橋韓家園上尋那吳老四。

  說『今日徐鄉宦設席,不便接見。』連走三四家,不見人影。馬才便焦躁起來,道:『些蹄子淫婦!分明見咱故意躲著,難道咱是吃人的麼!』眾白賞齊勸道,『馬爺勿要焦躁。敝處是個客商馬頭去處,來往人多。近來又添了營頭上人,吵鬧得慌,婊子們存紮不定,止有這幾個婊子,委實不得空閒。』強舍道:『許老一就在這裡,身段極介即溜,面孔也介花哨。馬爺與他相處極好,是介對結個哉。你們倍著馬爺橋上略坐一坐,待我先進去看一看。只怕此時還睡著哩。』卻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當,正在廚房下就著一個木盆洗腳,連聲道:『不要進來。』強舍早已到了面前,吃了一驚道:『老一,我向來在你個邊走動,卻不曉得你生子一雙幹腳。』老一道:『小烏龜又來嚼蛆哉!那亨是雙幹腳?』溜強舍道:『若勿是幹腳,那亨就浸漲子一盆?』

  老一撓起腳來,把水豁了強舍一臉。

  罵道:『臭連肩花娘,好意特特送個孤老把你,到弄出多呵水來!』老一道:『真個?』即便拭子腳,穿上鞋與那衫子,出來接著。歡天喜地,拂塵看座,連口喚茶,一番熱鬧。馬才也不通名道姓,便開口道:『咱不吃那撞門寡茶,到就去船上呷酒罷。』眾白賞也就攙掇下了酒船。馬才一邊就在腰下取出銀包,拿了一塊銀子遞與家人,叫買菜取酒。馬才等不得,就要老一唱個曲子。老一道:『我們只會睡覺,那裡知道唱甚麼曲子?』祝三星道:『他的《哭皇天》、《山坡羊》、《銀絞絲》、《玉河郎》是此間第一無賽的了。』馬才道:『你會唱,怎說不會?想是初會面生麼。咱們自今日相知了,早上便要唱到晚,晚上還要唱到天亮哩。』眾白賞道:『別人不敢誇口,若是老一這個力量,卻是不讓人的。除了老一,蘇州也便沒第二個了。』老一被這幾個局得快活,也就直了喉嚨喊個不住。少間擺上一桌菜蔬:燒豬頭,爐牛肚,薰蹄踵,鹵煮雞,約有七八碗,大盤大塊,堆上許多。裝出幾壺燒酒,斟了幾巡,馬才舉杯道:『請!』老一就一氣飲了數杯,佛保也就隨著照杯。強舍看見老一脫介家懷,就照老一做了幾個鬼臉,連篇的打起洞庭市語,嘰哩咕嚕,好似新來營頭朋友打番語的一般,弄得馬才兩眼瞪天,不知甚麼來歷。那管家刻落了些東道使費,心裡忌怕主人算帳。懷著鬼胎,卻到主人耳邊一擦,說道:「這幾個蠻子罵老爺哩!』馬才性氣勃發,將桌上一碗醬煮肥肉照著眾白賞頭臉一潑,抽出拳頭乒乒亂打。徐佛保躲出船外,祝老老直僵僵靠著壁立,許老一油膩汙了衣服,禿禿的哭個不了。強舍坐在老一上首,一時跑不脫身,一手按著桌角,口裡說道:『大殺風景哉!』那管家又對主人道:『他還要打殺封君來。』馬才越覺怒發,提起腳凳打去。強舍拚命跑到艄上,卻往水中一跳就不見了。

  管家道:『老爺惹出人命來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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