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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則 大和尚假意超升(1)


  是日也,天朗氣清,涼風洊至。只見棚上豆花開遍,中間卻有幾枝,結成蓓蓓蕾蕾相似許多豆莢。那些孩子看見嚷道:「好了,上邊結成豆了。」

  棚下就有人伸頭縮頸將要采他。眾人道:「新生豆莢是難得的。」

  主人道:「待我采他下來,先煮熟了。今日有人說得好故事的,就請他吃。」

  眾人道:「有理,有理。」棚下擺著一張椅子,中間走出一個少年道:「今日待我坐在椅上,說個世情中有最不服人的一段話頭,叫列位聽了猛然想著也要痛恨起來。我想天上只有一個日月,東升西墜,所以萬古長明;地上生物只有一個種子、一條本根,所以生生無盡。至於人生天地間,偏偏有許多名目:君王是治天下的,臣子是輔佐君王的,百姓是耕種田地、養活萬民的,這叫做無君子莫治野人、無野人莫養君子。因此古聖先賢立個儒教,關係極大。剖判天地陰陽道理,正明人倫萬古綱常,教化文明,齊家治國平天下俱虧著他。這是天地正氣一脈,不可思議的了。又有一個道教,他也不過講些玄微之理,修養身心,延年益壽,這種類還也不多,且漫議論著他。獨有釋教,這個法門參雜得緊。自漢明帝十二年佛入中國,道是西方來了聖人。拈著一個『空』字立論,也不過勸化世人看得萬事皆空,六根清淨,養得心境玲瓏,毫無掛礙,原沒有甚麼果報輪迥之說。只因後來的人無端穿鑿,說出許多地獄天堂,就起了騙人章本。」

  只說這些和尚,我始初也道都是為生死事大,發願修行,乃是聰明上智之人勾當。那知其中不論賢愚好歹及奸盜詐偽之人,都因日常間走了盡頭路,天不容、地不載,沒奈何把這幾根頭髮剃下,頸上掛著串數珠,肩上褡著件褊衫,手裡拿個木魚,就道是個和尚,從前過惡,人也就恕他一分。看得這條頭路寬綽有餘,那無賴之徒逃竄入門,不覺一日一日逐漸多得緊了。沒處生髮衣食,或者截段竹頭,鑄口銅鐘,買根鎖條,城市上、鄉村中,天未曾亮,做生意的尚未走動,他便乒乒乓乓的敲得頭痛,叫得耳聾,指東話西。或是起建殿宇,修蓋鐘樓,裝塑金相,印請藏經,趁口胡嘲,騙錢騙米。就是這等,守著本分度此一生,也還罷了。那知竟有窮凶極惡,具那覆地翻天伎倆,只道他就是佛祖菩薩臨凡,致誠供養,末後做出事來,拖累人身家性命不保,以此連那好的也不信了。此是佛門變種敗類,我也不必說他。難道一派都是歹人不成?其中也有度世金仙,現身佛子,登壇說法,救拔沉迷。如達摩西來,生公說法,他卻在心性上參悟道理,點化世人,說兒句偈語,留幾句名言,千古人所不及,委實足以服人,歷代以來,希世有的。從來怫祖傳道的拂子,也不曾見他輕輕付與那個。如今這些孽畜卻另翻出一個局面,不論肚裡通也未通,只要粗粗認得幾字,叢林中覓幾本語錄,買幾本注疏,坐在金剛腳下練熟聲口,就假斯文結識幾個禪友,互相標榜,拜過幾個講師,或自立個宗派,道是幾年上某處大和尚付過拂的。

  悄悄走到外州他縣,窺見冷落所在一個破壞寺院,就聯絡地方上幾個佛總師婆,稱說某處來了善知識,看得此寺當興,或埋藏些古時碑版,偶然掘出,或裝誣本山伽藍,在外顯靈,或灑些糖水,假名甘露,騙人之法百計千方。不半月間,那一方一境,愚夫愚婦,說得轟轟熱熱。略略有些錢糧,道:「我們備辦表禮,去清一位大和尚來。開期結制,那個不尷不尬的和尚也就糾合許多隨堂行者,公然裝模作樣,將別個叢林的作為,一一摹做。或央人討了巡檢司的告示,或結識冷鄉宦護法的名頭,抄了許多偈語,學些宗門棒喝;房廊下貼了幾張規條,齋堂前寫出長篇參語。那些來來往往,看看一些也摸頭不著,便道:『大和尚學問深遠,一時領悟不來。』分明白日裡被他瞞過,這些愚人死也不知。」

  林中還有一件人所不曉得的,大凡大和尚到一處開堂,各處住靜室的禪和子,日常間都是打成一片,其中花巧名目甚多,如:西堂、維那、首座、悅眾、書記、都講、堂主、侍者、監院,知客、知浴、化主、點座、副寺、貼庫、行堂、殿主、值歲、值科、香燈、下院、知藏、知隨、鋪堂、巡照、總管、都管、知眾、知山、庫頭、萊頭、柴頭、田頭、飯頭、茶頭、園頭、火頭、水頭、圊頭。這些名目科派出來,寫下一張榜文,貼在茶寮卻也好看。到那登壇時節,細吹細打,兩邊排列許多僧眾,捧著香花燈燭,磕頭禮拜,妝點得不知怎樣尊重。及至開講,也不過將編成的講章念了一遍,那個解悟得來?又請了幾個廢棄的鄉宦、假高尚的孝廉、告老打罷的朋友,從旁護法,出身子做個招頭,暗地分些分例,鄉愚之人越發尊信得緊。如有那外方僧眾,有意思的要到壇前辯駁佛法,那些侍者齊來拿去,打得臭死。各處寺院遞了知單,認定面貌,不但走遍路頭不許安單,在那地方化碗飯吃也不得了。還有一個規矩,大殿緣簿上寫來佈施,及在外抄化錢糧,方歸常住;那道場上來的宰官、居士及婆婆媽媽的錢糧,都是大和尚隨來僧眾一併收貯,只待場期一畢,次日即照股分享,走得一個沒影,各自回去受用。常住欠了木料、油鹽、米帳,一些不管,請自支撐,再打聽得別處開期,又去生髮。你道這些和尚卻不比合夥的強盜又狠三分麼?」考得『大和尚』三字,乃是晉朝石勒的時節,有個佛圖澄,自己稱道。其實他是個聖僧,看那石勒皇帝就如海上鷗鳥一般;神通廣大,能知過去未來,儼然一尊燃燈古怫,自然動人欽敬。請問這些和尚《華嚴經》尚未念著,不過設局騙人是其本願,如何就便替稱為大和尚?時上有個笑話,卻是嘲那大和尚的。說有個相公,乘著一隻小船去訪那大和尚。進方丈茶話畢,作別起身。大和尚直送出來,到那水口,相公仍下小船,西邊日色曬來,相公脫下裙子掛著。大和尚道:『直看相公之船箬葉大了,小僧方敢進去。』那相公坐在船裡,也把遮的裙子揭開看那和尚。船已漸退,那管家道:『大和尚立在水口,望去止有七八寸長了,請相公放下裙子罷。』只因和尚叫得大了,所以嘲他,這是諢話。」卻又有一段閒話,乃是真真實實的。這話出在那湖廣德安府應山縣,與那河南信陽州交界地方,叫做恨這關。乃是一座陡峻高山,四面蔥籠樹木,雖是要道,行人過往稀疏。山岡之上有一古刹,也是唐、宋來的香火,志書上叫名普明寺。寺內止有二三十眾僧人,都是茹葷飲酒的羅刹。不知邇來十五六年之間,卻坐化十余位長老。四邊傳說,寺內風水原是聖地,所以禪師佛祖屢屢現身,各處佈施倒也年年接湊。不期一日有個采藥醫人到彼求宿,那僧人抵死不容,醫者只得乘月而行。走了一二十裡,卻忘了一把鋤頭放在山門外石碑亭中,猛然省起,恐怕有人取去,只得跌身轉去,來到碑亭尋那鋤頭。只聽得牆內一人叫苦連天,口口叫道:「老爺們容我再活幾日,然後上座罷!」

  醫者覺得有些古怪,爬上牆頭,挽著樹枝,仔細一看,只見堂前燈光射出,卻見幾個禿子把一老僧捆縛端正,將他扛上一個坐處,看不明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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